唱和是中国古代文人雅士的传统,大概意思是一个人先写了一首诗,别的人觉得不错,第二个人依第一个人作的诗词体裁、题材、原韵,作诗词酬答。
和唱之作不易,通常原作者已经很牛了,后来人附和一下,类似于现在的点赞和跟帖,不仅要与内容“唱”的思想相吻合,而且,规矩的“和”文要采用“唱”的同一韵脚,同时,在题材乃至风格上,均要与“唱”保持一致。关键是,同样的景、同样的情愫,还要用同一的韵脚,后者比前者,比赢了没有奖状可领,比输了实在没面子。
文人雅集聚会
点赞和跟帖,现在太不讲究了。前一段时间,我看了我的一个展览的“后缀”,大多是一通马屁话,实在无法卒读,于是,和团队的同仁们讲,以后这种网络推广的流程免了吧,没事找事。
不过,很多文化的事情都是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事。遥想北宋文坛,苏东坡绝对是一哥,李清照比苏轼小了47 岁,李大才女的父亲李格非还是“后苏门四学士”之一,但她当这位爸爸的师父是个透明人,不但因为夫君赵明诚家事痛批了秦观、黄庭坚这二位大神级的苏轼得意弟子,而且,“和”了一首词怼苏轼,东坡写道:
人怜花似旧。花比人应瘦。莫凭小栏干。夜深花正寒。
李清照则说: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黄庭坚《诸上座帖》局部,纸本、草书。此帖初藏南宋宋高宗内府,后归贾似道,明代递藏于李应祯、华夏、周亮工,清初藏孙承泽砚山斋,后归王鸿绪,乾隆时收入内府,至清末流出宫外,为张伯驹先生所得,后捐献给国家,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画画的人也唱和,虽比不了“金谷园雅集”“西园雅集”“兰亭序”“竹林七贤”等中国文人以诗以酒相唱和的典范,画人也会聊发少年狂,所谓以画会友是也。不过,明清以降,书画一夜间变成了商品,赠与有缘人——这里的“赠”一种是送,一种是售卖,已经和老底子的“唱和”完全不同。
作品变成了商品,密玩变成了收藏,让艺术创作越来越莫名其妙,甚至连品评标准都发生了质的改变。
这几天,我的一个学生问我,石涛和板桥孰高孰低?
我说:前者是生长出来的生命,后者是摆出来的风姿,一个是生生不息,一个灿烂如斯,哪个好?画面而言是灿烂好。然而,灿烂完了呢?是枯萎和凋谢,境界自然是此消彼长、吐故纳新的前者好。繁衍和再生是石涛的梦想,美好与光辉是郑燮的追求,人不同,追求不同。追求和境界没有好坏,所谓有高低有时候也不准。石涛的伟大因为在他的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生命和他的时代,感受到他在不堪的环境中的随遇而安;郑燮就不一样了,他的作品是世俗,是民间疾苦、或者说底层希望得到、希望拥有的一种呐喊。
《深山秋水图》石涛,明末清初著名画家,是中国绘画史上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他既是绘画实践的探索者、革新者,又是艺术理论家。
但是,这都是艺术业界至高无上的学术层面的事情,而落实到商品,艺术创作立马恢复到社会学、经济学的维度。
原本画画是以图述史,后来画画是讴歌颂德,都是有买家的,前者为的是历史,后者为的是皇权。到了明清,画画要么为了附庸风雅,要么为了收藏,情况变了。变了之后的艺术和相关产业链不黯淡了——为什么要附庸风雅?为什么要收藏?如何收藏到心仪的作品?问题接踵而至。
既然作品是商品,自然就会有好事者琢磨达官贵人如何得到一件有价值的热门货。这种风气从“吴门画派”期间就有了端倪,到了盐商力捧“扬州画派”期间就愈演愈烈了,民国时期,张大千更直截了当,他办画展邀请的人直接是非富即贵的名流。问题来了,这些非富即贵的名流看得懂画吗?回答是肯定的,他们看不懂,但是他们看得懂作品背后的商业价值。进一步说,有人想拥有,就一定会有人送,于是,“雅贿”存在了几百年的不争事实非常容易理解。
张大千在西德科隆画廊举办画展
要命的是,雅贿坏了社会风气的同时还阻扰了艺术家创造性思维的拓展。在当下,第三方将艺术品送给非学理意义上的藏家,作品如泥牛入海,他们不会做研究,不会做推广,他们只是等着作品的增值,把作品打回商品的原型,所以,造就了应酬作品、不负责任的作品泛滥,或者说,这不是“唱和”,这是垃圾的生产。
不懂画,可不可以拥有画,收藏画,可不可以不花钱买,这是社会学的问题;不懂画而拥有画,拥有不懂的画而待沽,这是经济学的概念。很不幸,这些非艺术家和艺术从业人员所思考的问题一下子都来了,而且变成了我们当代人必须应对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