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过了立秋,总要将一些破旧书刊拿出来散散潮气。一边晾晒,一边翻翻弄弄,也是一种乐趣。手头的这套《金石录》是嘉业堂版的,文物出版社1982年重印,一函八册,印制精良。每次晾晒,总要翻看一番。当年买这部书,兴趣在于李清照作的后序上,至于书的正文、铭文碑记,太过古奥,那是读不断、看不懂的。
《金石录》是宋代赵明诚仿照欧阳修《集古录》体例编撰的。该书原为30卷,著录上古三代至隋唐五代的钟鼎彝器的铭文款识和碑铭墓志等石刻文字,共两千种,跋文502篇。此书考订精核,评论独具卓识,是金石学的扛鼎之作。
赵明诚去世后,其夫人李清照携《金石录》书稿在战乱中颠沛流离至临安,花费了两年时间整理定稿刊行。
《金石录》倾注了赵明诚毕生心血,当然也有李清照的辛劳。赵明诚自己生前已写了书的序文,并请好友刘跂写了后序,一般人们把刘跂的后序叫着《金石录刘序》,而李清照作的这篇“序”,附于书后,故称“后序”。
一般作序,就书论书,李作序却另辟路径,写成一篇传记式的散文。文中介绍了他们夫妇收集、整理金石文物的经过以及《金石录》的成书情况,回忆了夫妻几十年间的欢愉与忧患。由书籍文物得失聚散,写人生离合悲欢,感情真挚,语言简洁。正是李清照这篇风格清新、文采俊逸的绝妙佳作,使《金石录》大增其色。一般人也是由这篇序,才知道有《金石录》这部书,才了解作者赵明诚。
赵李夫妇虽为宦族,但生活并不富裕。“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这是记求书的不易与求书不得的苦恼。
天长日久,赵氏藏书已居齐东之首。赵氏书房充满温馨,当然并不在于红袖添香,而在于男女主人趣味相投的切切磋磋,在于艺术认知的交流与夫妻情感的交融。“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决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这段记述为多少读书人所倾倒。
然而,欢愉之趣,随着金兵南侵而迅速泯灭。于是“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一边逃难,一边扔宝贝,至江南,书籍文物已所剩无几。李清照作后序时,赵明诚已亡六载。李清照个人生活又几经曲折,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甚是苦楚。回忆往事百感交集,情不能禁。“多少事,欲说还休”,“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读后序,如同吟这些流传千古的李清照词句。
然而,文章的主旨恐怕不仅于一个“情”字上,而是有更深的含义,意在告诫人们,人不能为物所累,相比物质,人的精神生活更宝贵,生命和人性更重要。序文中,透过夫妇意味相投、其乐融融的雅致文化生活,也表达了一种为物所累的苦楚。这一点,从文章一开头就可体味出来。
在几笔交代了书的内容后,李清照笔锋一转,发出这样慨叹:“呜呼,自王播、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王播(李清照笔误,应是王涯)、元载,都是唐代宰相,好聚敛财物,王涯家产被抄时,所藏书画,尽弃于道。元载获罪赐死清算其家产时,仅胡椒就抄出达八百石之多。和峤字长舆、杜预字元凯,都是晋人。《晋书·杜预传》载,杜预说,峤有钱癖,武帝闻之,谓预日:“卿有何癖?”对曰:“臣有《左传》”。
李用此四人之典,意在指出,高雅如蓄藏书画与藏胡椒,实质是一样的,爱钱财与痴《左传》,沉迷陷溺,都可归之于“惑”。自己与夫君搜索金石拓片,书画古籍,亦源之于“惑”,虽得其乐,亦受其累。精神享受与物质享受一样,浸淫过头,必受其害。
文章中充满对丈夫的思念之情,但细品起来,字里行间,隐隐流露一股怨气。赵氏痴书,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逃难中,赵去履职,夫妇离别时,李在舟中“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不是吩咐妻子如何逃命要紧,而是作了具体规定,先丢掉什么,再丢掉什么,至于那些宗庙祭器和礼乐之器,必须抱着背着,与自身共存亡,死也不能扔掉的。把器物的价值看得比生命价值还重,李清照详记一笔,不是怨是什么?
说到底就是“惑”,文章最后说:“忧患得失,何其多矣!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与文章开头的“其一惑也”,相呼应。古今中外,多少人为物所累。今天,不论是那些收金银财宝的俗贪也好,藏字画古董,藏和田玉的雅贪也好,都可归于“惑”也。
这就是千古美文的魅力,读者不仅随着作者的欢欣而欢欣,随着他的悲切而悲切,而是掩卷以后,能透过“情”,看到“理”。读了万卷书的李慈铭评介:“宋以后闺阁之文,此为观止”。的确,如果少了李清照这篇后序,那么,《金石录》也许只是金石学家的一部字典、古董家案头的一种参考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