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是文人最舒服的朝代,通过科举考试取得一个好前途,为家族争光,走上仕途为国家分忧解难,施展自己的抱负;有些人却不用,因为父辈的积累,已有了更好的平台,子女只需学学技展翅,就能飞翔。
历史的河流总是过于冗长。今天想说的,是赵明诚。赵明诚这个人,一个是名儒,二是金石学家,文物鉴藏家,古文字研究家,金石篆刻研究家,大约还有一说,他是宰相赵挺之第三子,李清照的丈夫。
赵明诚一生酷爱金石,雅好收藏,所储古籍、字画及前代金石刻拓甚富,自幼就搜集和研究。14岁那年,他就立下大志:“宁愿饭蔬衣简,亦当穷遇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这金石到了现在,我们一想就是考古。“金石”、“文物”、“碑”、“帖”、“拓本”,石刻文、摩崖、造像、碑刻、墓志铭、塔铭、经幢,历经千余年风雨剥蚀直至今日,它见证了朝代的鼎盛辉煌,见证了历代王朝的兴衰,也见证了每一代人来人去的故事。驻足其旁,赵明诚能够感受到它自身的力量,是以,梳理碑目、诠录碑文,保存这些铭刻文字资料,以与经史相互印证,赵明诚作下图文、摹拓传写、深刻讲述,全力以赴。
《吕氏春秋·求人篇》说夏禹的“功绩铭于金石”。高诱注曰:“金,钟鼎也;石,丰碑也。”那些散落在民间的文物,他驻足停留,与它近距离触摸,有所触动,倾听它背后久远的故事。“吉金出土,一毁于鉏犁,再毁于争夺,三毁于销鎔,四毁于刻字,不仅传世古之七厄矣。”赵明诚不得不为这些珍贵的金石古器物而忧虑。而唯一能弥补毁坏或遗失之憾的,即为尽早精拓或摹刻,传之于后。
赵明诚领会到这种不朽就是学术之精神,一块碑刻、一个拓片、一座塔林,在赵明诚的眼里,都是有生命、有温度的。这些物件诠释着历史的进程,推进着历史一无眷恋地滚滚向前,同时也传递出多舛乱世的至情至性、至爱至美。
我们是个传统地以为诗词远胜金石的国家。其实,金石也好,诗词也好,就象是现在流行唱法的歌手与各类正统的科学家,行当不同,本应行行都有巅峰,却世俗地只知诗词和流行歌,而忘了金石学与科学家,几乎征服了那个领域。至于人,艰涩难懂的学科,本就晦暗,哪里还记得此人是那个学科里的主要人物呢?
很多时候,人们习惯性地将金石与爱情相比,既然都是爱啊,那,你到底是爱着这些物件,还是更爱我们历史定义里、诗词至圣的那个李清照呢?
赵明诚的回答里,两个都是爱,两个完全可以相融的事,无需解释。青州归来堂的13年,四千七百多个日子里,两人研究收集古人诗词,一起赶集淘宝,一起外出,游历名山大川、寻常巷陌,收集各种金石与字画,然后一起校勘、整理、编号。我能成就你脍炙人口的诗词,你也能成就我的金石之好。这正是俗世里难得的好婚姻,相知相契,温情眷眷,双溪蚱蜢舟,两人共处一舟,各执一桨,共同应对生命中的惊涛骇浪。
对于一个学术有攻的人来说,赵明诚在其它方面的表现,完全低能。他不懂那些迷幻与破碎、变迁与辗转、忠义而刚烈的牺牲换来的,历史苍白的零言片语。他只有遁入专业领域里,抚今追忆,从斑驳迷离的墨迹中,感受荒谬年代金石器物所遭遇的毁坏、剧痛、动荡,很多东西可以被毁灭,他都想一一捡拾起来,重温,拜谒。对于生逢乱世,家族的富贵随着朝代更迭带的患得患失,他甚至是,苟活于现世。他只将所有的深情寄予了不能发声却从中可读出世界的拓片残本里,只期望在人生的履历,留下深情的一瞥......
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年),金兵打过来了,掳走了徽钦二宗,正是岳飞所说的“靖康耻”。三月,赵明诚母亲郭氏在江宁去世,赵明诚既要奔丧,又要避乱。你叫他再去爱情,再去打仗,一个文人去面对战争,他们的皇帝做啥都能扬名立万偏偏做不来皇帝,而赵明诚,做不来守城的将军。他好像不在那个战乱的年代,想不到自己是那个城市的父母官,想不起满城百姓咋办,他更不会想,那个比自己小二十二岁的岳飞在前线做什么!
李清照颂扬项羽可歌可泣的英雄气概,另一方面也讽刺南宋朝廷的苟且偷安、昏庸无能,同时大家都明白,她在影射自己的丈夫。赵挺之会不会软弱怕死不知道,但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是肯定的。李格非那身世清白的门风与个性,在大事来临更见一个人人品,再相顾李清照与赵明诚成鲜明的对比,其实也是两大家族、两大基因的强烈对比。
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宋朝,赵明诚拿着诗文炫娇妻,已是非常难得的男子。他的心眼里好像没有这些条文概念,他在自己的研究领域,驰骋纵横,心无旁骛。那些古文字,那些古字画,那些古器皿,那些残破漫漶的墨迹里,不动声色地用线条之美见证着若离的记忆和历史的信条,亦是展读史书一般,在那赵明诚的眼里,那就是他的世界。
赵明诚有两个小妾,一是受到“红袖添香”的风气影响,更深层的原因,旧党的不能复用,李格非因为被革职后,连带赵明诚也不能带上罪臣的家属,是以李清照在某一时间点上,与赵明诚都不得随行赴任。这对于一个没有女人的男子,这时候的小妾,说是情意不如说是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和生活。
金石学成为一门独立学科,始于宋代,正是赵明诚与欧阳修、洪适,一起将金石学推向成熟,形成金石着录、校勘、鉴别、考订等系统而专门的方法。并与经史考证、舆地方志之学相结合,结出了更为丰硕的果实。后来赵明诚将病入膏肓,他将收集到三代以来古器物铭及汉唐石刻凡二千卷,嘱托给李清照。李清照用了十年四处奔走,为之考订年月,辨伪纠谬,撰写了跋尾五百零二篇。终于把《金石录》中的种种疑问,都一一核实校正了,付印。辑为《金石录》。金石,在这时候,更具有了金石之盟的意愿,金石既指收藏的文物,也指夫妻的感情。
《金石录》沿欧书之体例,也多着意于考证,对金石自身时代、真伪的鉴定也是金石考证的重要内容之一。文中文辞并茂、情景交融的记述文典范,特别是对于金石、鉴藏而言,文中讲到的许多情况,足以使今日的读者仍然为之喜、为之乐、为之赞叹、为之不平。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自三代以来,圣贤遗迹著于金石者多矣。盖其风雨侵蚀,与夫樵夫牧童毁伤沦弃之余,幸而存者,止此尔。是金石之固,犹不足恃,然则所谓两千卷者,终归于磨灭。而余之是书,有时而或传也。……是书之成,其贤于无所用心,岂特博奕之比乎?辄录而传诸后世,好古博雅之士,其必有补焉。”《金石录》成为研究中国金石的必读之作。“历代金石研究之集大成者。”这是一篇古往今来的金石学者都不可不读的传世之作。
赵明诚当然没法知道,金兵攻下了建康城,宋高宗赵构仓惶南逃。青州兵变也好,逃亡路上也好,战争让大地伤痕累累,那些文物全部毁于战火。有多少悲欢离合,有多少慷慨高歌,在最终,历史都凭着史家公正但依然是一家之言的,白描轻轻勾勒一笔!没有人想过那些无名的、有名的,无数血肉之躯,缔造了一场场盛世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