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金石录后序》流传过程的疑点
《后序》作为《金石录》之序,按照常理本应附在《金石录》中流传。但《金石录》最早的刻本淳熙间龙舒刊本中却并未载《后序》。最早提及《后序》的是洪迈《容斋四笔》卷五:“今龙舒郡库刊其书,而此序不见取。比获见元稿于王顺伯,因为撮述大概。”(25)洪迈自称从王厚之(字顺伯)处见到李清照《后序》手稿,并撮述其内容大概载于《容斋四笔》中。但是,如果李清照真写过《后序》,那为何淳熙刊本《金石录》未收录?即使淳熙刊本《金石录》偶未收录,南宋时李清照文集具在,何以在洪迈之前或和洪迈同时的文人学者从未提及《后序》,洪迈亦只能偶然从所谓李清照手稿中得见《后序》?洪迈之兄洪适《隶释》收录了《金石录》部分内容以及赵明诚自序,却未收录《后序》。不仅如此,《隶释》甚至提及“绍兴中,其妻易安居士李清照表上之”,却根本未提及李清照撰有《后序》,显然并不知道《后序》的存在(26)。这些,都是让人生疑的。
学界一般认为,开禧元年(1205)赵不谫重刊《金石录》就已载录《后序》全文。然而,所谓开禧刊本《金石录》不仅今日未见传本,而且历代书目皆未见著录,甚至未见可靠文献记载任何人真正见过(27)。学者称有此版本,唯一的依据是明清抄本《金石录》中的一篇跋文:
赵德父所著《金石录》,锓板于龙舒郡斋久矣,尚多脱误。兹幸假守,获睹其所亲钞于邦人张怀祖知县。既得郡文学山阴王君玉是正,且惜夫易安之《跋》不附焉,因刻以殿之,用慰德父之望,亦以遂易安之志云。开禧改元上巳日,浚仪赵不谫师厚父。(28)
赵不谫此跋只见于明清抄本以及源自这些抄本的清刻本《金石录》中,未见明代中期以前的任何文献提及,其来源并不是特别可靠。因此,是否真的存在载录《后序》全文的开禧刊本《金石录》,是不无可疑的。
以往我们都认为开禧刊本《金石录》载录《后序》全文之后,《后序》开始广泛流传于世。但是,笔者经过仔细考证,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在明末以前,绝大多数学者所知的其实仅限于洪迈《容斋四笔》中的撮述,并未见过《后序》全文。比如,本文第二小节讨论赵明诚任建康知府的时间,曾引用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的相关考证,李心传提及《日历》和《建康知府题名》对赵明诚任建康知府时间的不同记载,却完全不提及《后序》的异说,可证渊博的历史学家李心传亦未见过《后序》全文。明末以前《后序》作为散文名篇被收录于众多选本和杂著中,但这些选本和杂著所收录的《后序》居然全部都是《容斋四笔》撮述本。如田艺蘅《诗女史》卷一一、唐顺之《荆川稗编》卷八二、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贺复徵《文章辨体汇选》卷三二一、赵世杰《古今女史前集》卷三、刘士鏻《古今文致》卷三、郦琥《彤管遗编》续集卷一七、陈继儒《古文品外录》卷二三、毛晋刊本《漱玉词》附录,等等,所收录者无一例外皆是撮述本《后序》,从未见有收录《后序》全文者。《金石录》在明代的流传甚广,《文渊阁书目》、《内阁藏书目录》、《宝文堂书目》、《澹生堂藏书目》等明代书目都有著录,曾征引此书的明代著作更多得难以枚举。即上引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贺复徵《文章辨体汇选》两书本身就皆曾征引《金石录》,后者甚至还收录赵明诚《金石录自序》,而所收录的《后序》却为洪迈撮述本而非全文,可见其时所见《金石录》皆未载录《后序》全文。如果开禧年间赵不谫重刊《金石录》已经附载《后序》全文,那胡应麟、毛晋等皆是著名藏书家,藏书数万卷,何以皆未见开禧刊本《金石录》,甚至也未见源自开禧刊本的抄本,以致根本不知道《后序》全文的存在?因此,是否真的存在所谓载录《后序》全文的开禧刊本《金石录》,就不能不说是一个疑问了。
在现存文献中,《后序》全文最早的出处是元末明初陶宗仪《说郛》卷四六所载佚名《瑞桂堂暇录》:
易安居士李氏,赵丞相挺之之子讳明诚字德夫之内子也。才高学博,近代鲜伦。其诗词行于世甚多。尝见其为乃夫作《金石录后序》,使人叹息。比间见世间万事真如梦幻泡影,而归于一空而已。全录于此,曰:……(引者按:此下载录《金石录后序》全文,省略。)(29)
据《说郛》所载,《瑞桂堂暇录》原书十卷,今仅存《说郛》摘录二十余条。其作者及成书时代皆不能确考,惟书中记事止于南宋中后期,叙述语气似为宋人,其中一条云:“陆放翁为侂胄作碑南园,园已为福国之物,陆碑仆卧庑下。”此条显为记当代事之语气,据此则此书当作于南宋后期。由此可见,《后序》全文确实在南宋后期已经出现。
虽然《后序》全文在南宋后期已经出现,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并未引起很多学者注意,流传仍然甚罕。明代弘治年间,著名藏书家朱大韶曾将《后序》全文抄录在一部宋刻残本《金石录》后。其书至今仍存,藏上海图书馆,卷末有朱大韶亲笔跋云:
丙辰秋,偶得古书数帙,中有《金石录》四册。然止十卷,后二十卷亡之矣。因勒乌丝,命侍儿录此序于后,以存当时故事。易安此序,委曲有情致,殊不似妇女口中语,文固可爱。余夙有好古之癖,且亦因以识戒云。丙辰七夕后再日,前史官华亭文石主人题于钦天山下学舍味道斋中。(30)
朱大韶虽未明言从何书抄录李清照《后序》,但所抄《后序》末尾有跋云:“易安居士李氏,赵丞相挺之之子讳明诚字德夫之内子也。才高学博,近代鲜伦。其诗词行于世甚多。今观为其夫作《金石录后序》,使人叹息不已。以见世间万事,真如梦幻泡影,而终归于一空也。”(31)此跋字迹与前引朱大韶亲笔跋迥异,而与《后序》字迹则完全一致,皆为端庄秀丽的小楷,当是朱氏“侍儿”连同《后序》一同抄录者。此跋文字又与前引《瑞桂堂暇录》基本相同,可证所抄录的《后序》必源自《瑞桂堂暇录》无疑。《后序》本为《金石录》而作,而朱大韶却反而需要从僻书《瑞桂堂暇录》中将《后序》抄录到《金石录》中。这难道不是大可怪异吗?可见,朱大韶作为明代中期的著名藏书家,亦未见载录有《后序》全文的《金石录》刊本或抄本,其所见《后序》全文的唯一来源,就是《瑞桂堂暇录》。朱大韶将《后序》全文抄录于《金石录》中,很可能是《金石录》附载《后序》全文的开端。而明末以后,直至清代,各种《金石录》抄本和刊本,无不附载《后序》全文,究其文献来源,也很可能追溯到《瑞桂堂暇录》。
综上所考,《后序》作为《金石录》之序,并非如我们以往所认为的附载《金石录》而流传于世。据现存文献,《后序》全文首见于《瑞桂堂暇录》,直到明代弘治年间被朱大韶抄录于宋残本《金石录》中,才附载《金石录》而流传。这样的流传过程,不能不说是极为可疑的。
注释:
(25)洪迈《容斋随笔·容斋四笔》,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684页。
(26)洪适《隶释》,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83页。
(27)上海图书馆所藏十卷宋刻残本,清儒江藩等曾误以为是开禧刊本,但近年被证实为淳熙刊本的后印本。
(28)金文明校证《金石录校证》,上海书画出版社1985年版,第571页。
(29)陶宗仪《说郛》卷四六,中国书店1986年据涵芬楼1927年版影印本,第7页b。
(30)上海图书馆藏宋刻残本《金石录》卷末朱大韶手跋真迹。皮迷迷女史代为查阅,谨表谢忱。此跋又载潘祖荫《滂喜斋藏书记》卷一,第30页。
(31)上海图书馆藏宋刻残本《金石录》卷末
来源:《文学遗产》2014年第20146期 作者简介:陈伟文,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教授,发表过论文《苏轼佚诗辨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