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遗憾,中国古代的才女虽然多,然而配得上“诗人”这个称号的,放眼整个中国古代史,也许一只手就能数完。李清照当是最没有争议的一位,她身上有一种动荡不安的“倜傥丈夫气”。
李清照的文学地位就没有必要再普及了,她的婚姻看来也不错。她是散文家兼礼部员外郎李格非的女儿,嫁给了两度任宰相的赵挺之的儿子赵明诚。赵明诚比李清照大三岁,年纪轻轻就做了太学生,二十岁时即潜心搜蓄金石书画,满满装了十余大屋。人家也是名动一时的青年俊彦啊。李清照对这一时期的生活非常满意,“甘心老是乡矣”。她把自己的居室称“易安室”,赵明诚为李清照的画像题词:“佳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甚堪偕隐。”夫妻俩在山东青州故第闲居时,一起校勘书籍一起品评书画一起整集签题,两人还喜欢打赌,赌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猜中的先喝茶,往往赢的人就乐得人仰茶翻了。形容他们妇唱夫随的“泼茶赌酒”,成了一个有名的典故。
后来,美满的生活被战乱打破了,他们开始颠沛流离。李清照在著名的《金石录后序》中写过这样一段话:当建炎戊申年秋,赵明诚不得不独自赴任,李清照须带全家行李逃难,她曾问赵明诚:“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赵明诚说:“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
以前,曾经为这样的话而感动:赵明诚对他的艺术他的收藏如此之专一、痴心,可以达到生死以之的地步了。而李清照,能得到他这种至高无上的信任,不也是一种光荣吗?须知,李清照写作《金石录后序》,本身也是缅怀和追忆这种爱情的。
然而,美国学者宇文所安在《追忆》中却替我破解了这一妄语。无疑,赵明诚对李清照是有很深的感情的,不过,连她这个人,也仅在赵明诚自己的收藏品中排有一个序列,那就是比辎重、衣被、书册卷轴、古器贵重,但与宗器并列(或者在其后)。赵明诚认为自己有权力指定李清照的位置,他让一个女子在战乱之时独自举家搬迁,并且,希望李清照能像自己那样,牺牲生命来保卫他的部分贵重藏品。宇文所安说:“赵德文(赵明诚)没有想到,鼓励别人像他自己愿意选择的那样,去选择一种高贵的死亡,听上去意味着什么。”他其实是给李清照指定了一种死法。
很遗憾,我们就这样看到了生活的底牌。
后来,在赵明诚快去世的时候,他“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赵明诚能够给他的藏品一个归宿,却丝毫没有考虑他所谓深爱的老婆的归宿。就是说,人不如物。
更为难堪的是,《金石录后序》里,看得出来李清照并不是无怨无悔的,而是隐隐地掩藏着对国破家亡的伤感和对感情的忧虑。因为她觉察出了这根刺。至于任职江宁知府期间,赵明诚居然临阵脱逃带给她怎么样的羞辱,更难以清算了。须知,她可是写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李清照啊!
我一向对神仙眷侣与爱情神话保持高度警惕。生命如此艰难,还要使劲地演一出好戏给别人看,也许就没有精力顾及自己的内心了。很多男人并不是坏,相反,他们还品行端庄,为人善良,正如赵明诚那样;但显然,他在生活中性格是有缺陷的,在仆婢环绕的时候感觉不到,一旦出现困境,所有的担子就会由女方一个人扛了。
赵明诚和李清照夫妇《蝶恋花》词意画像/网络图/清照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