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女多难：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千古风流不自欺，梧桐雨落才情溢。

世间本自多坎坷，岂止易安与幽栖？

漱玉词，断肠集，寒灯剔尽楚云凄。

诗情画意谁与共，犹是声声诉别离。

———题记《鹧鸪天·咏李朱》

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许多优秀的女性，受此思想之限制、环境的束缚，无法尽情发挥她们的才赋，在宋朝，有两位女子都曾以诗词著称于世，她们就是李清照、朱淑真，一个号“易安居士”，一个号“幽栖居士”。她们的诗词既有许多共同之特点，又各有千秋，所谓“寒梅性节贯冬宵，情逐江天才气高，词坛双壁千秋女，谁复可把李朱超?”堪称宋代词坛中双璧，在中国文学史上相映生辉。 

（一）

她们的生活时代相近，都受到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可以读书，写字，作诗。她们都都有刚烈、清高、孤傲的气节，都有着坎坷不幸的一生。她们多才多艺，词作中都表现了相同的主题和题材，她们都喜欢像男人一样把酒作为抒发情感的媒介，用以表达相思之情、离别之苦。

青春年少，李易安是“眼波才动被人猜”，那样地怕，那样地羞怯娇矜：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剗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朱淑真是“娇痴不怕人猜”，是那样地欢喜活泼，大胆放诞：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绣面芙蓉、情窦初开，少女的情思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在十八岁的花样年华，李清照风光出嫁，夫婿是太学生赵明诚，门当户对，情投意合，才子佳人，美偶天成。无论在古代还是今天，门当户对容易，才子佳人容易，而要遇到真正心灵相通、志同道合的灵魂伴侣却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李清照是幸运的，她才华盖世，既有来自家庭的熏陶培养，又有来自丈夫的欣赏爱慕，她们遇到了彼此的灵魂伴侣。

待字闺中时的淑真，年少不识愁滋味，怀春含情，对未来充满憧憬。“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这首《秋日偶成》，活脱脱显现出一个怀春少女的浪漫心态。 但是事与愿违的是淑真在十九岁那年由父母做主，嫁给了一个俗吏，丈夫平庸而无情趣，这对于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朱淑真来说，实在是灾难。于是，她不得不把满腹情怀，付诸丹青，寄予诗词，幽居深阁，独自泪垂，忧伤叹息，又无可奈何。 在那个时代，婚姻的不幸将注定女人一生的悲凉。

（二）

款款深情，脉脉思语，李清照与丈夫携手春游，“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小别痴念，相思无度，兰笺传情，李清照写了这首《醉花阴》寄给在外地的赵明诚：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离别之情，相思之苦，借秋风黄花表现得深挚动人。赵明诚读后叹赏不已，发誓要写一首词超过妻子。他闭门谢客，冥思苦想三昼夜，填词50首，把这首词混杂其中，请朋友品评。朋友反复吟咏，说只有三句最好：“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赵学士只能五味杂陈，暗自嗟叹了。不过大气如这位夫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对妻子的才学佩服有加。

婚后的朱淑真，随丈夫宦游于吴越荆楚之间，也曾遥寄相思：

据传，她曾作一“圈儿词”寄夫。信上无字，尽是圈圈点点。夫不解其意，于书脊夹缝见蝇头小楷《相思词》，顿悟失笑：“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整圆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夫阅信，次日一早雇船回海宁故里。

（三）

李清照与丈夫是一对琴瑟和鸣的夫妻，他们情趣并重，闲暇之时，赏花赋诗，倾心而谈，有时还会玩智力游戏：“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他们斟上香茶，随意说出某个典故，猜它出自哪本书的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猜中者饮茶，不中者不得饮。每次比赛，李清照总是赢。当赵明诚抽书查证时，李清照已满怀自信地举杯在手，开怀大笑，直笑得茶水溅出了杯子。

赌书泼茶，辞赋唱和，生活如此情趣而美好，幸福变成了浓浓淡淡的墨香。

朱淑真却遇人不淑，即使她的丈夫也为官入仕，并非一介平民。但所嫁非所爱，这份哀苦也足够一个多情痴心的女子幽怨一生了。既然已嫁作他人妇，开始时她对丈夫存在一份念想，希望他能和自己比翼双飞。

她对丈夫抱着很大的幻想，希望他心怀大志，功业有成，并多次作诗勉励他：

旷轩潇洒正东偏，屏弃嚣尘聚简编。

美璞莫辞雕作器，涓流终见积成渊。

谢班难继予惭甚，颜盂堪希子勉旃。

鸿鹄羽丁当养就，飞腾早晚看冲天。

可惜丈夫和她就像两条平行的铁轨，总也找不到爱的交集。丈夫不擅诗词，不能和她同赏共吟，他在吴越荆楚间辗转做官，满口官腔，浑身都是铜臭味，他一心钻营，搜括钱财，喜爱美色，公事之余就泡在妓院中鬼混。朱淑贞对丈夫不满的感情从她的诗中流露出来： 

从宦东西不自由，亲帏千里泪长流。

已无鸿雁传家信，更被杜鹃追客愁。

（四）

历史没有眷顾如何一位才女，浪漫的生活仅仅过了七年，李清照便遭遇了国破家亡。金人挥戈南下，长驱直入，宋王朝南迁苟安，李清照的命运也从此开始逆转。她感时忧国，愤世嫉俗，写扼腕长叹：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长歌当哭，她对天长啸——人，活，要有骨气！死，要死得壮烈！这样的崇高气节让多少男子都为之汗颜，更令苟且偷安的统治者心惊！历史是一把双刃剑，给了她旷古未有的才华、琴瑟和谐的婚姻，也给了她无尽的磨难，丈夫的死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在诗《偶成》中她表达了对亡夫的思恋哀悼之情：

十五年前花月夜，相从曾赋赏花诗。

今看花月混相似 安得情怀似往时。　

对于朱淑真来说，忧伤郁结的就是不幸的婚姻了，假如朱淑真能够安于现状，随遇而安，甘心做一名富贵妻，也许她就不会这么悲苦。可是她偏偏要苦苦地挣扎，寻求内心那份真实的感情，可是她越抗争，就越悲苦。往日的期待全然不见，幸福已是明日黄花，除了守候和回望，无计可施。

一代才女，却因为父母之命断送了一辈子的幸福。然而婚姻可以扼杀她的青春，却无法降伏她的灵魂。从少女时代的大胆张望到悲情岁月的决然离世，她或者无忌坦言，或者幽怨感伤，却从来不肯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绝望是最后的姿势，宁可毁灭不肯苟活。然在毁灭之前，亦是一路抗争，一路悲歌。在《黄花》中， 她表明心迹：

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犹能爱此工。

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朱淑真以黄花自比，将俗不可耐的丈夫比作黄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个“不随”显示了对人格独立与自由的无上向往，也显示了她与不幸婚姻对抗到底的无畏与决绝。然而向往与对抗都是需要代价的，像一株傲岸的黄花，悬崖独自开，悲与感伤由此倾泻，流淌一生：

斜风细雨作春寒。

对尊前，忆前欢，

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

芳草断烟南浦路，

和别泪，看青山。

昨宵结得梦夤缘。

水云间，悄无言，

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

辗转衾裯空懊恼，

天易见，见伊难。

（五）

李清照晚年孤苦无依，无心把玩金石，也无力指点江山，改嫁又遭欺骗，离婚引起舆论哗然，她像一叶孤舟在风浪中无助地飘摇，细雨纷飞在她那如黄花般瘦弱的身子上。渐入暮年，她守着孤清的院落，写出著名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在反反复复地低吟中，她以秋日黄昏凄凉、萧杀、寂寞的世界，比自己曲折复杂的内心世界——凄凉、悲伤、忧愁、痛苦。半生漂泊，饱经忧患，愁苦无处倾诉，青灯黄卷，踽踽孤影，梧桐更兼细雨，那穿越时空的孤独啊，怎一个愁字了得！

多年的背井离乡，她那颗已经残碎的心，受到了更加严重的残害。从此后，她上无父母可依，下无子女可靠，颠沛流离，孤苦伶仃，直至客死他乡：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

李易安，一生荣辱浮沉，一部《漱玉词》流传至今。

红颜薄命，才女福薄，命运捉弄一如朱淑真，当她对婚姻爱情充满怨恨与失望，毅然选择离开，只身回到浙江钱塘的娘家，而在那个男权时代，所有人都认为是她对夫不忠，不安分守己，失了妇道，面对父母的不理解和各种流言秽语，朱淑真心境愈发凄凉，最终含怨投水而死。她死后，父母认为女儿丢掉了家庭的脸面，把她珍视的诗词一把火烧掉。幸有人在钱塘的市井之间，搜集她的断简残篇，集诗名曰《断肠集》。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

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此情谁见？无人见，无人知，无人慰藉，无可解脱！自写苦情，情长词短，朱淑真太过天真，与她所对立的，又何尝只是她的丈夫呢？而是整个封建礼教，她又怎能轻易反抗？不愿妥协，不愿违背自己的本心，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中，因何对酒，与谁和歌？

巧云妆晚，西风罢暑，小雨翻空月坠。

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

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

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朱淑真走了，然而她的诗词传于民间，《红楼梦》里香菱常常烛泪偷垂，耿耿秋灯，辞世前捧着的即是这本《断肠集》。

步步凝眸

凝眸处

是相同的身影

身影里是同一段深情

她们的目光同样专注

哪怕专注的已是幻影

她们是流年里的一滴水

于流年中消散

一个是阆苑仙葩

一个是美玉无瑕

一个是水中月

一个是镜中花

一朵如梅

一朵如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