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约派词人李煜、柳永和李清照比愁思，谁的愁思更为沉重？

柳永、李煜和李清照，是词史上婉约派的大家。他们三人对词的贡献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词与音乐是密不可分的，它既是普通老百姓平时的娱乐，又是职业歌女们所演唱的曲目，也就是说，词从一开始，必然是植根于民间，属于下里巴人的一路。我们从敦煌曲子词中，能发现很多这样的作品，来自民间的创作者，书写自己的悲欢离合，特别是歌颂爱情。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用极为朴素热烈的语言，写自己坚贞不渝的爱情，这应该是民间流行的民歌。

但是词的发展，明显由俗入雅的一条主线。到了西蜀时，一大批文人，开始用词来描写他们的歌舞酒会，特别是他们的爱情和性生活。当时有个集子叫《花间词》，描写文人与歌女之间的生活。这时，词逐渐摆脱了俗，开始走向雅的一路。不过，这只是从词的表现形式来说，而内容，无非是莺歌燕舞，无非是男欢女爱而已。

但是词发展到南唐，就不一样了。在南唐中主李璟、宰相冯延巳和后主李煜的努力下，词开始进一步雅化了，他们开始用词来表到更深沉的人生思索，用词来表达对宇宙人生的感悟。这个变化从后主李煜开始。李煜在位时候，还是未能摆脱词的香艳的一路。但是当南唐灭亡、李煜被俘虏那一段时间内，李煜的词的风格大变，境界开始开阔起来，人生的感悟也开始深沉起来，他用词表达了人生的、普遍的情感，终于让下里巴人的词成为艳春白雪，成为文人士大夫的词。用王国维的话说，就是从伶人之词完成了到士大夫之词的转变。

柳永则是一个失意的知识分子，他没做过什么大官，在晚年的官场也很不得意，但柳永精通音乐，擅长写与歌儿舞女的生活，他的贡献是，当人们普遍喜欢写小令的时候，他开始了长调的创作，并且把音乐与词的创作完美结合起来，这个是柳永的贡献。

而李清照的贡献，是具有象征意义的。李清照作为一个女子，在婉约词上贡献巨大，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现象级的人物。她除了词的创作，在词的理论上，也有自己的创造。

作为婉约派的词人，李煜、柳永和李清照，都在词中表现出了千愁万绪。这就像是秦观和晏几道，被称为“古之伤心人”一样，他们的作品中充满了愁。比如，李煜说自己的愁很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清照说自己的愁，“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而柳永说自己的愁是，“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这是三个有深愁大恨的词人。但是李煜、柳永和李清照的愁，是不一样的，这与他们所处的时代相关，与他们本身的性格相关，也与他们的生活相关。

一、李煜的愁是三千里河山落入敌手，再也回不到江南，回不到过去的愁。

在南唐没有灭国之前，李煜是个多情种子，是个艺术全才，是个专门写宫廷香艳生活的高手，他既未曾识干戈，也未曾有过什么愁。他只是一个沉溺于感官享乐和艺术创造之中的皇帝，一个天才的词人。《木兰花》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李煜何曾有过什么忧愁风雨？美丽的宫女，婀娜的舞姿，夜晚的笙箫永不停止，还要把霓裳歌舞唱遍。李煜还不想回去，喝醉了就倚靠在栏杆上看着满地的清月。李煜是一个清雅的人，他不让在宫里面点上红烛，他要待踏马蹄清夜月！

但是一切在一夜之间就变了。李煜的生活，他美好的梦，被宋军的铁蹄踏碎，他成了俘虏成了寄人篱下的“违命侯”，成为离开江南就再也回不去的过客。最重要的是，他是亡国之君，是丧失了三千里河山的罪人。

所以，李煜的词开始有了全新的变化，他的人生中充满了流水一样绵长的忧愁。《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不再是表达他自己的情感，终于沉痛地说出了人生的普遍的情感，林花会谢，春会匆匆，一切的以前的快乐，将不会再重来，人生的恨，就像那东流而去的水，绵连不绝。

李煜的愁，是回忆中的辉煌与现实的困境相对比的愁。李煜经常会回忆起，当年的花月春风，当年的车如流水马如龙，然而，这仅仅是梦而已，现实是他只是一个亡国之君，是一个身体和灵魂都得不到自由的俘虏而已。《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李煜用非常自豪的口吻，描绘了当时南京城的繁华，高楼鳞次栉比，花草竞相开放，云山雾罩中仿佛仙境。但毕竟承平日久，李煜和他的臣民们忘记了什么是武器，忘记了战争的存在，最终导致南唐亡于宋人之手，这是作者最为沉痛的反思。“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现在我身为俘虏，小腰比沈约的还细，头发比潘岳的还白，简直憔悴得不像样子了。

李煜甚至把万千愁思，都带到了梦中。《乌夜啼》

昨夜风兼雨，帘帷飒飒秋声。烛残漏断倚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世事如流水，万事有不平，浮生若梦，哪里都不平坦，只有喝醉了酒，在醉乡中的路还算是平稳，其他的地方无路可走。可见李煜此时绝望的心态。

这就是李煜的愁，他是人生无路可走的愁，是夜不能寐的愁，是国破家亡的愁，是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愁，是江南游子无家可归的愁，是精神与身体极度煎熬的愁。

二、柳永的愁，是与歌女们的离别的愁，是漂泊异乡的愁，更是仕途蹭蹬沉沦下僚的愁。

柳永一家子都是进士，都是饱学之士，而柳永，因为喜欢写俗词，喜欢与歌儿舞女厮混，而落下不好的名声，以至于科举考试因为得罪了宋仁宗而被除名，又因为去拜访宰相晏殊不会说话而遭受挫折。但是柳永活出了自己的风格。他干脆就打入风流阵中，心甘情愿做歌女们的柳七哥，他亲自为她们填词，捧红了一大批歌女，所以深受歌女们的爱戴。歌女们唱到：“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柳永简直就是她们心中的男神。

这样的红粉才子，会有愁吗？

有！

柳永的愁，虽然从表面上看，是与情人离别的愁，其实从更深处看，他的愁，是一种游离于体制外的愁，是一种天涯游子漂泊异乡的愁。《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是与情人离别，怕是再也无法相见的愁思。但是在柳永的词中，他写得更好是，他的天涯漂泊的愁。《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柳永已经将情人离别的愁思，转化为一种天地间的大境界，他看到的是时光的流逝，看到是天涯游子的落寞，是短暂的快乐与永恒的愁思之间的碰撞。

三、李清照的愁，是少女的闲愁，是少妇的思而不得的忧愁，是晚年的寂寞忧愁，更是国破家亡的愁与恨。

李清照其实本来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子，家庭幸福，婚姻美满，哪有什么愁？当然，在一个人悠悠无事的时候，还会有一种闲愁，一种淡淡的、无可名状的无可奈何的忧愁。比如看见花开，她担心花落，看见太阳升起，她担心夕阳西下的落寞，这就是晏殊宰相所说的“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愁，就是南唐冯延巳宰相所说的“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辞镜里朱颜瘦。”李清照写道：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就是一种梦里花开知多少的闲愁。

而婚后的李清照与赵明诚美满的婚姻生活，让李清照几乎忘记了什么是忧愁。他们是快活似神仙的夫妻。但是当赵明诚负籍远游外地为官的时候，思念让她的愁绪满满。《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那时李清照与赵明诚新婚不久。丈夫负笈远游，如胶似漆的一对爱人，面对离别，难舍难分。这是一种思念的愁绪。这种愁，让她人比黄花瘦。《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是赵明诚在外地为官时，李清照寄给他的一首相思词。“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道尽了词人茶不思饭不想日渐消瘦的相思之苦。

时代的悲剧席卷而来，让李清照无处可逃。国破家亡的痛苦，李清照必须在孤独中勇敢地面对。因此，她这个时期的词作更多似用血写成。风格萧瑟低沉苍凉，充满饱经忧患、山河破碎的悲痛。《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梧桐夜雨，乍暖还寒，词人辗转反复，无法入眠。无法排解的孤独，如点滴夜雨，敲击心房。又是落叶满地的时节，它不再灿烂，而是“零落成泥碾作尘”，无人关心，无人摘取。在少妇时节，李清照是“黄花瘦”，而如今，那曾经灿烂的黄花已经“憔悴损”，无人堪摘了。一朵黄花，两种命运，三段人生，国破之凄，丧夫之痛，南渡之苦，人生五味涌上心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三个词人，三段人生，三种不同的愁思，却写出了婉约词的本质，只有百转千回的情感表达，才有激荡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