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每天早上背诵一首古诗,一为温故知新,二为对抗记忆力的下降。翻阅诗词的时候,看到纳兰性德的一首《浣溪沙》,词云:“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诗中“赌书消得泼茶香”句中“赌书”一词,难坏了我:有赌钱的、赌命的,没听说赌书的。而这书到底怎么个赌法,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查阅资料才知,这“赌”真是雅到极点。
其实这是纳兰性德此词的用典之处。典故出在宋代女词人李清照身上,她有一散文名篇《金石录后序》,其中写道:“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这里记录的是李清照和亡夫赵明诚之间苦中作乐又妙趣横生的日常生活。二人屏居乡里十年,素喜收集古籍金石字画,闲时夫妻相对展玩咀嚼,一面赏碑帖,一面品佳茗,一面校勘各种不同的版本。赌书便是其生活乐趣之一。二人赌书,“斗茶”,当然不是民间的那种比赛茶叶质量的高低,而是在那些堆积如山的经史子集当中,必须能准确说出“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说中的举杯畅饮,错了便要认罚。而赢了的高兴过头,大笑不止,茶泼一身,反而不得饮。由此可见,二人好雅兴,记忆力真是了不得,不然这游戏也玩不下去。
《金石录》是李清照亡夫赵明诚的一部关于金石收藏的学术著述,当然也倾注了李清照毕生的心血。赵明诚自己已写了书的序文,列于卷首。之后国破家亡,李清照个人生活又几经曲折,故百感交集,情不能已,因此写下了这篇著名的“后序”,只是这时赵明诚已去世六年了,二人曾经琴瑟和谐的幸福生活,也成了李清照内心的最暖处。
而纳兰性德的《浣溪沙》是一首悼念亡妻之作,谁都知道弱冠之年娶妻的纳兰性德与妻子卢氏情深意笃,然而婚后三年卢氏却因难产不幸亡故。这首词由问句起,西风乍起,黄叶飘零,残阳如血,诗人独自凭窗,孤寂凄清,薄凉顿生,谁来怜惜自己?眼前秋景,自然勾起了纳兰对往事的回忆,对昔日温暖的回望。忆起的往事,“赌书消得泼茶香”,很显然是借用李清照夫妻和美的生活为喻,说明与亡妻往日的美满恩爱。那些寻常往事,如今却再也难以为继,昨日不复重现。怀恋,悲哀,惆怅,个中酸苦,人间冷暖,也只有诗人自知。
近代人之间,夫妻至爱至诚的当数沈复与他的芸娘了。读过《浮生六记》,曾为二人的深挚爱情所打动。以卖画维持生计的沈复与妻子陈芸志趣投合,情感深厚,二人无意仕途经济,愿意过一种布衣素食从事艺术的生活,如此与他人无涉、无伤的理想,却终因礼教与贫困的双重挤压而未能实现,生离死别的惨痛却结结实实地经历了一番。
现代人当中,能有“赌书”雅趣的可能更少。我猜如果有,钱钟书、杨绛可能算一对。因为不读书的人哪里懂得赌书,而即使读书不能博闻强记的,也还是无法享受赌书的乐趣。而夫妻之间能够赌起书来的,生活能得真趣味,二人在心智上、精神上一定是旗鼓相当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