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李清照是一个杰出的女作家,不仅她的作品具有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她的某些思想品格至今仍有光彩。陆游《渭南文集》卷三十五《夫人孙氏墓志铭》曾记载孙氏十余岁时,李清照欲以其学传之。孙氏回答说:“才藻非女子事也。”可见,“女子无才便是德”也是南宋时妇女深谙的“女儿经”。李清照不仅敢于藐视这种传统的封建观念,在文艺、学术领域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对于三从四德等封建礼教,她也进行了大胆的挑战。前夫死后三年,她改嫁张汝舟。不料张汝舟是一个“驵侩之下才”(《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也就是掮客、牙商之流的人物。她与这样的人“实难共处”(同上)。我们知道,李清照的前夫赵明诚是封建时代较廉洁的官吏。他们夫妇酷爱金石书画,是靠节俭、甚至典当衣物购置:“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金石录后序》)赵明诚系相门之子,在“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贪赃枉法的封建制度下,他们能这样克俭自守是不容易的。至于李清照更是“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金石录后序》)生活很朴素。具有这种品格的人,与“妄增举数人官”(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五十八)的张汝舟其人是冰炭不相容的,李清照与此人离异是符合她的性格特点和为人准则的。上述种种思想举动,发生在封建社会的一个上层妇女身上,是罕见的,也是容易招致物议和蒙受攻讦的。比如说她“晚岁颇失节”(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真逐水桃花之不若矣”(《古今女史》卷一)等等。这就从反面告诉我们,李清照虽然是封建统治阶层中的“贵家子弟”,但她的思想行为却不是封建道义所能规范得了的。不仅如此,李清照思想和作品的进步性,更表现在她敢于讥刺时弊和具有忠愤激昂的爱国热忱方面。
绍兴三年(公元u33年)五月,宋高宗赵构派韩肖胄、胡松年使金,李清照写了一首《上枢密韩肖胄诗》,诗中说“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信息”、“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杯土。”在赵构君臣把淮河以北的广大土地割让给金朝,又以大量財帛向金人纳贡,还向金统治者卑称儿臣的时候,作者的这种血洒山河的爱国衷肠,是难能可贵的。在博弈打马时她说:“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打马赋》)这哪里是在进行闺房雅戏,岂不是明白地陈述复国还乡的心愿。还有一首被称为“甚工致,却是词语”(《历朝名媛诗词》卷七)的《春残》诗:“春残何事苦思乡,病里梳头恨最长。梁燕语多终日在,蔷薇风细一帘香”,也明确地表达了作者以国破家亡为恨的思想。同类作品还有《菩萨蛮》,写的是风物宜人心情好的春天,作者不忘故乡:“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清平乐》下半阕“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则流露出作者对国家前途的担心。《添字丑奴儿》有“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从“愁损北人”,可以看出这时的作者已为国家的命运伤心流泪了。还有《南歌子》中的“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以及《转调满庭芳》的结句:“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也都表现了一种深沉的家国之恋。这类词的代表作,是李清照南渡以后怀念京洛旧事的《永遇乐》: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关于这首词,刘辰翁《须溪词》卷二谓:“余自辛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刘辰翁是南宋著名词人,他效易安体的《永遇乐》,表达了对南渡后“江南无路”、春事无主的国势的痛惜。刘、李同调,李清照的这首词正是通过元宵夜的今昔对比,流露出她对“中州盛日”的深切怀念。
李清照曾写过一首称颂末路英雄项羽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此外还有大约作于宋高宗赵构建炎二三年(公元1128-1129年)的二首失题断句:“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这些诗所指人事故实都是为人熟知的。《夏日绝句》表达了李清照对项羽叱咤风云一生的赞叹。在李清照看来,项羽不肯过江苟活自安,对江东父老能以死相谢,他虽然在战场上失败了,但仍不失为英雄。王导是有志于“戳力王室,克复神州”(《世说新语·言语第二》)的东晋重臣。刘琨比王导生卒略早一些,是晋朝的著名将领兼诗人。
《山东通志·艺文志》记载一则按语:“易安多以文字中人忌……‘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讥刺甚众。”俞正燮在《易安居士事辑》中也说:易安“以美秀之才,好论文以中时忌也。”还称这几句诗是“忠愤激发。意悲语明”之辞。这些评语发人深思:李清照讥刺的是些什么人呢?原来在她写这些诗句时,南宋主战派名相李纲一度被罢职。任东京留守的名将宗泽多次上书,力请高宗还都号召抗金收复失地,高宗却置之不理。宗泽忧愤成疾,连呼三声过河而终。代之而执朝政的是一班苟安乞降昏庸低能之辈。这与苟安江南无意收复北方失地,又横阻祖逖等北伐的司马睿东晋王朝,何其相似。处在李清照的时代和地位,对于皇帝及其身边的大臣是不能够直言不讳地加以揭露和批判的。她怀念以死谢江东父老的项羽和力图规复的王导、刘琨,就是对“忘父兄之怨,忍宗社之羞,屈膝称臣于骄虏,而无愧怍之色”(王夫之《宋论》)的偏安一隅。为保住自己的皇位,甘心将父兄留在金人手中遭受蹂躏的赵构君臣深刻的讥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