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是李清照写给远在他乡的丈夫赵明诚的一首《醉花阴》词。此词情真意切地表达了妻子对丈夫的眷念。赵明诚看过以后,甚为感动,于是也提笔一连和了五十首,连同李清照的那一首拿给他的好友陆德夫鉴赏,陆一面看,一面吟诵,吟诵之余,又击节赞叹,连连说“绝妙好词”、“绝妙好词”。赵明诚自然很得意,要陆评论一下各首词的高低,陆指着其中一首词说:这首词是最上等之作,尤其是一个“瘦”字,把少妇离愁之苦,相思之切都传达出来了。赵一看,原来就是妻子写的那一首,只好自愧不如。
赵明诚虽然在词学上不及妻子,可是他是一个著名的金石学家。而李清照除写得一手好词外,对金石学也有相当的修养,因而夫妻两人可说是志趣相同的。
赵的父亲赵挺之曾做过吏部侍郎,后升任丞相;李的父亲李格非任礼部员外郎。可谓均出身于阀阅门第,书香之家。但赵明诚无纨绔之习,李清照也无闺阁之气。他俩从年轻时起,就博览群书,凭着父辈在朝廷的显赫地位,有机会经常出入国家图书馆。这里有大量的亡诗逸史,甚至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这在外界都是不易见到的,而这对年轻夫妇不仅能进入随意浏览,还可以模拟传写,录成副本带回家去,这无疑给他俩做学问和进行著述带来了极大的方便。虽说著书不是他俩生活的全部,却充实着他俩的人生。可以说他俩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这也是他们结为夫妻的基础。
赵明诚与李清照结婚时,李十八岁,赵二十一岁,正在太学读书,手头并不宽裕,生活也相当清苦。但是,对于名人书画,一代奇器,都不惜重金购买,有时甚至脱衣典了也得买到手。有一次,一个人出售南唐名画家徐熙的《牡丹图》,索价二十万钱。这样的重价,李清照夫妇自然是买不起的,但他们又十分喜爱,于是一商量,想出了一条权宜之计:把卖画人领到了自己家里暂住,以此腾挪出时间来设法筹措这笔钱。可惜,住了两夜,终因筹措无得,只好看着来人把画带走了。为此两人惋惜了好长一段日子。
赵明诚后来做了官,先后任过莱州、淄州太守,有了俸禄,生活稍好些。其薪俸收入,除了必要的衣食之资外,其余全作购买书籍之用。每获一书,夫妻二人即共同校勘,整集签题。得了书画彝鼎,也摩玩舒卷,指摘疵病,直到烛尽才休息。正因为如此,他俩收藏之书,均纸札精致,字画完整,为当时诸藏书家所不及。
有时,在饭后坐藏书室“归来堂”,面对一大堆古书,互相考问,比如说某事记何书,何卷,第几页,第几行,一方出题,一方对答,答中了就饮茶一杯,算作取胜的奖励,以此为乐,甘心终老于此。
为了不致把书弄脏弄坏,且便于保管,他们把搜购来的书一一编目入藏,等到要用到某一本书时,一查便得。一旦发现书中有了污损,也都及时揩抹干净,楷书补正,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书柜锁好。乱涂乱改,是绝不允许的。他们藏书,绝不是为了以此夸耀于人,而是为了学习和研究。赵明诚一次读了欧阳文忠写的《集古录》,十分喜爱,认为大大有功于后学。只因为书中有的地方尚有漏落,编排也较乱,因此决心广搜材料,作一番加工,以传诸同好,为此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成《金石录》一书,共三十卷。前十卷是自商周至北宋古器物的目录,后二十卷是就部分古器物如钟鼎、碑刻、墓志等撰写的题跋。所论见解深刻、卓越、对后世金石学的建立和发展做出了积极贡献。
夫妻两人一边著书,一边辛勤地搜集各类古籍。除了书帖拓本等外,他们还藏有极名贵的李、杜、韩、柳文集以及《世说新语》、《盐铁论》等写本。1126年,靖康之变起,金人入侵。第二年他们南迁,家具衣物可以不要,而书册卷轴古器却尽可能装车同行,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顾。这就是在《嗜书如命的人》一文中所讲的他俩在靖康事变后南迁时决心“书亡人亡”的情况。这决心记于李清照《〈金石录〉后序》,原话是这样的:
建炎戊中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已酉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指拓本),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驰马去。
这可见他们嗜书的程度了。不幸的是,赵明诚在路上受了风寒,到建康(今南京)后便一病不起。在弥留之际,他没有一句“分香卖履”(指临死时对妻妾的眷念)之嘱,也无儿女牵挂之恋,而还是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李清照饱受故国沦亡之苦,又面对丈夫的死别,悲痛的心情是可以想象的。但她没有因此一蹶不振,在安排好丈夫的后事以后,仍以事业为重,一方面写出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夏日绝句》)的叱咤有英雄气的诗句,以讥刺腐朽的统治阶级的卖国和无能,另一方面又保护着随身携带的书画等物不使散失。可惜,由于只身漂泊,行止无定,天不从人之愿,这些书画古器有的在途中被盗,加上因其他原因失去的,不几年十去七八,所剩无几。眼看丈夫和自己一生心血尽付东流,精神上的打击是十分沉重的,对她的健康不无影响,再加后来她又转嫁了人,夫妻生活不谐,因而便在凄凄惨惨戚戚的孤独悲凉的境遇中离别了人世。
摘自《书香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