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果不仅有才华,而且又有胆识,大度自信,对问题有自己的主见,那么他或者是她,无论是处于顺境还是陷入逆境,大概都会做出令人刮目相看的举动来。两宋间才女、一代词宗李清照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因为正如前人所言,她是一个“倜傥,有丈夫气”的女子。本文围绕李清照的胆识,与大家说说她的故事。
和诗胜须眉今年出差去烟台,当高铁到达章丘站时,心里一下子就激动起来:这不是李清照的故乡吗!思绪回到千年前,我仿佛看到,哲宗元符年间,十六七岁的少女李清照随父亲李格非从这里去了北宋都城东京。时北宋立国已经100多年,东京城不仅是全国的经济、政治中心,也是文化、教育中心。“中郎有女堪传业”,在位列苏门弟子的父亲的影响下,李清照进京后不久就结识了“苏门四学士”中的晁补之和张耒,两个当时的文坛大腕,而此时的她还不过是个年轻的文学青年,但与晁补之结识后就成了忘年之交,与张耒还有诗歌唱和。
话说这一年,文采风流的张耒创作了诗歌《读中兴颂碑》,赞颂大唐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的功绩。诗作受到时人好评,在京师广为传诵。李清照读了之后居然也诗兴大发,提笔唱和,并且一口气和了两首,这就是著名的《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
但李清照可不是为了初来京城先混个脸熟,就跟着大家凑凑热闹的。她是严肃、认真的,因为她的诗作比张耒的“高大上”多了。安史之乱是个历史大事件,以此为题材的咏史诗怎么写?发何感?这就看作者的眼光和史观了。张耒的诗对郭子仪是歌颂:“金戈铁马从西来,郭公凛凛英雄才。”不仅如此,张耒还照着“红颜祸水”的老套子,开口就骂杨贵妃“玉环妖血无人扫”,结尾感叹岁月流逝、英雄不再。而李清照却没有停留在单纯地歌颂和感叹上,她通过总结历史教训,挖掘安史之乱背后的原因:朝政腐败,奸雄得志。正是因为“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而且“不知负国有奸雄”,所以才有了“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这是唐玄宗咎由自取啊。诗作结尾她提醒统治者:“夏为殷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李清照这两首诗歌的思想性、艺术性,无疑远在张耒之上。在对社稷兴亡的思考上,李清照表现出了深刻的历史洞察力。她以凝练的笔力和卓越的见解而压倒须眉,于无意间在大腕云集的京师一举成名,也印证了时人对她“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的评价。后来朱熹对此也啧啧称奇:“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
读者须知,此时的李清照还待字闺中,论年龄只相当于今天的高中生,而张耒已过了不惑之年,当进士也已经20多年。没有胆识,李清照能做到吗!
论词有建树
多年前,在选购“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时,其中一部《李清照评传》让我眼睛一亮,继而心里一惊:李清照怎么会入思想家之列?没弄错吧?没错,是李清照。
李清照在宋词创作和宋词地位的确立上做出了杰出贡献,这既有她独树一帜、自成一家的词作,也有那篇著名的《词论》。《词论》是一篇关于词的理论之作,也是中国词学批评史上第一篇词论。李清照的理论勇气就在这里。
宋词与唐诗是中国古典文学的双璧。但作为一种文学样式,词当初的出身可谓卑微,它不过是诗的附庸,与诗的地位相差甚远,所以词有一个“诗余”的别称,填词不过是小打小闹的“诗人之余事”。到了北宋,填词的人越来越多,产量越来越高,影响也越来越大。更重要的是词的创作传到更多的文化精英手上。一个问题摆在了人们面前:词的标准是什么?其地位到底如何?它能不能获得独立的“人格”而堂堂正正地登上文学殿堂?回应时代要求,李清照站了出来。
因北宋末年朝政的政治斗争,李清照的公公赵挺之被罢相后不久病逝,丈夫赵明诚也被削官后离开京师,带着李清照回到了山东青州老家。正是在这期间,李清照完成了她的《词论》写作,并提出了词“别是一家”的著名论断。
李清照在《词论》中先是叙述词的源流演变,从唐代乐府与诗歌的一并发展,《菩萨蛮》《春光好》《浣溪沙》《梦江南》等曲调的出现,到南唐李璟、李煜父子、冯延巳等人文雅之作的问世,再到北宋柳永、张先、宋祁、宋庠、晏殊、欧阳修、苏轼、王安石、曾巩、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等人的词作。她在分析各家优缺点的基础上,明确提出了词的特点及标准。她说,词与诗文不同,因为“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所以她明确告诉人们,词“别是一家”,也就是说词是独立于诗、有着自己独立地位的文体,对声律有着严格的要求。李清照这是干什么?她要为词立下门户,或者说,她要为词在文学的户口簿上单独登记。一项“别是一家”的理论创新值得我们深思!
为此李清照还提出,词还要有铺叙、典重、故实、高雅、情致等方面的要求,在风格上有别于诗。有了“批判的武器”,她挨个敲打北宋词坛大腕:柳永的词“词语尘下”,张先、“二宋”等人的词“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晏殊、欧阳修、苏轼的词“皆句读不葺之诗”“又往往不协音律”,王安石、曾巩作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晏几道的词“无铺叙”、贺铸的词“少典重”、秦观的词“专主情致而少故实”,黄庭坚的词“尚故实而多疵病”。天哪,她的批评指名道姓且毫不客气。得当与否,交给专家去研究吧,笔者在此只惊异于她的胆识:这个小女子,简直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凛然赋雄诗
北宋失国,宋室南渡。面对一味屈膝求和的朝廷,主张抗金的主战派是愤怒的,又是痛苦的,但在那个时代,这多是男人的事,尽管也有抗金女英雄梁红玉驰骋疆场,但寡居流亡的李清照做不到,我们也无须强求她做到。
但是,李清照绝不是一个面对国势危亡而无动于衷的人,相反,这个婉约词派的杰出代表人物,却以其正气凛然的诗篇,对一味屈膝求和的南宋朝廷以辛辣的讽刺,并呼唤英雄的出现。她以自己惊人的政治勇气在那个天崩地裂的时代里,发出了属于自己、同样也属于人民的声音。
李清照难忘故乡。“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孤身一人的她,作为女子,无法走上朝堂,向朝廷陈说自己的政治主张,但她绝不沉默。她用自己的诗篇讽刺南宋朝廷,发出收复国土的呐喊。时人庄绰在其《鸡肋编》中,记有李清照的诗歌残句“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南游尚觉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诗句讽刺了南宋朝廷的软弱退让,表达了对苟且偷生的统治者的强烈不满。
李清照在一腔愁苦中关注着时局动态。高宗绍兴三年,南宋朝廷派遣签书枢密院事韩肖胄和工部尚书胡松年出使金国,探望被囚禁在那里的徽、钦二帝。得知消息的李清照提笔赋诗,为两人送行,这就是她的《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二首。诗作赞美韩、胡两人不畏生死而出使敌国的高尚情操,提醒二人对敌人要有所警惕,结尾表达了作者收复失地的强烈愿望:“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零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山河破碎的年代里,漂泊流离中的李清照拥有如此的政治胆识和英雄气概,令人景仰。
至于她那一首豪气干云的怀古诗作《夏日绝句》,更是表达了对偏安江南、苟且偷生的南宋朝廷的鄙夷:“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诗作借古讽今、直抒胸臆,其凛然正气喷涌而出、震撼人心。
愤然逐人渣
高宗建炎三年,奉命赴任的赵明诚突然病故,没有子女而又失去丈夫的李清照孤单无依。而此时金兵依然在南侵,宋高宗仓皇奔逃。兵荒马乱中,身患重病、奄奄一息的李清照,遇到了一个叫张汝舟的人。颠沛流离中的她,轻信了张汝舟的“如簧之说”“似锦之言”,与张汝舟仓促成婚。但她很快发现,张汝舟不仅是一个粗陋不堪、毫无情趣的人,更是一个居心叵测之徒,因为他在觊觎李清照手上的文物字画,这是李清照与赵明诚一生仅存的收藏。
李清照怎会答应张汝舟的无理要求!达不到目的的张汝舟,对李清照“遂肆凌侵,日加殴击”,以暴力虐待,并起夺宝杀人之心。唯唯诺诺,忍气吞声,“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这不是李清照的性格!敢爱敢恨的她决不屈辱苟活,当识破张汝舟骗婚骗财的卑鄙行径后,她毅然决然地提出与张汝舟离婚,“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坚决与他一刀两断。
李清照将张汝舟告上了公堂。法庭上,李清照“被桎梏而置对,同凶丑以陈词”。最终,张汝舟被革职流放,李清照与这个人渣离婚,且保全了财产。
李清照离婚得到了好心人的帮助,譬如翰林学士綦崇礼。按照宋朝法律规定,妻子状告丈夫,即便赢了官司,也要坐牢两年。在綦崇礼的大力协助下,李清照在监狱中度过了9天就出狱了。所以李清照后来书信《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一封以表感谢。信中,李清照一方面“省过知惭,扪心识愧”,一方面对綦崇礼“感戴鸿恩”。
晚年的李清照,何其不幸,又何其可敬!作为封建女性,在“贞女不事二夫”“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时代,她敢于冲破礼教的束缚,顶着社会的嘲笑,大胆做出再婚和离婚之举,体现了一个杰出女性鲜明的自我意识觉醒。这,同样离不开她的胆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