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才高于丈夫太多,还是寂寞的。
之前读到作家木心这句话,甚是不解。
自古以来,在众多读者心目中,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该是恩爱夫妻幸福婚姻的典范,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情投意合、岁月静好时,他俩偕隐乡野与诗书相伴;山河动荡时,风雨同舟相互安慰,怎么会寂寞呢?
最近,看了一些关于其他古代文人伉俪的闲书,照样有赏月观花的诗意生活,也照样有悲欢离合的人生境遇。
回过头去重新看李清照与赵明诚这对珠联璧合,心里忽然觉得,他俩的确还是有所寂寞。感到寂寞的,不仅仅是才情卓越的李清照,恐怕还有在诗词上稍逊一筹的赵明诚。
为何这么说呢?
屏居青州期间,他俩集中心思,致力于赵明诚从小喜爱的金石文物事业,收集古籍、建立书库、编撰成册。
在李清照协助下,赵明诚还著写了《金石录》一书,对后世金石文化的研究起到很大的借鉴作用。
非常单纯且让人眷恋的一段生活,以至于让李清照愿意就这样在此生活到老。她说:“甘心老是乡矣。”
关于这段幸福生活,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描写了一个场景:
每天饭后,坐在归来堂,炉子上烹着茶,两人开始玩一个小游戏——指着面前堆积成山的书史,说出某个典故,在哪本书的哪一页、哪几行,以输赢决定喝茶先后。
李清照博闻强记,诗词典故向来属于她的拿手好戏,所以,自然总是她赢。当她赢了之后,或许因为一时“得意忘形”,忍不住“举杯大笑”,而这一笑,又将茶水泼在了衣裳上,最终没有喝成。
有诗书、茗茶相伴,又有爱人陪伴在侧,谈笑风生,这样一种夫妻生活的场景,很美吧?它也的确让后世文人艳羡不已。
清代词人纳兰性德在悼念亡妻的词作中这样写道: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其中所运用的典故,就是李清照与赵明诚当年在归来堂赌书泼茶的悠悠往事。
在这一赌一泼之间,李清照笑了,可是她对面的那个人笑了没有?如果也有笑,同样是发自肺腑的忘我爱恋下的开怀之笑么?
世间任何概念都是相对成立,有阳必有阴,有赢必有输。
好胜与虚荣是世人的通病,人们习惯在风和日丽的、稳获胜券的情况下,才容易感到舒心、高兴。难得有人思考一下,输赢的本质又该是什么。
有一年重阳节,李清照给在外游历的丈夫记去一首词作,就是著名的《醉花阴》。
赵明诚品读之后叹赏不已,尤其对其中“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三句自愧不如。一边自愧不如,一边又在好胜心的驱使下想赢过她。
为此,他闭门谢客,废寝忘食,冥思苦想三天三夜,一口气作了五十首。然后兀自想着,总有一首压过家里那位千古才女吧。结果呢,还是妻子厉害。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两点:
赵明诚是个好胜心很强的人,不服输;李清照才高丈夫很多,要比品诗作词,赵明诚根本不是她对手。在二人世界里,李清照就像诗词上面的独孤求败。
或许,正因为以上情况,赵明诚后来也就不愿意陪妻子玩儿了。
在宋人笔记杂史《清波杂志》中记载这样一件小事:
李清照的族人曾经反映,当年,赵明诚在建康任职,每到下雪天,李清照喜欢戴上斗笠、披上蓑衣,登临城墙远眺雪景。她会邀请丈夫一同前往,与自己和诗,而赵明诚的反应却是“每苦之也”。
一个兴致勃勃饶有诗趣,一个却是意兴阑珊懒得动弹。这样的落差,对李清照来说,少了玩伴,自然会感到寂寞。
如果我们换个角度,从赵明诚的站位来看,如果没有做到忘我地深爱李清照,他一样是寂寞的——因为,他总是在认真中输给对方。
比写词,自己苦心孤诣,最终输给了妻子;比记性,同样不如李清照,赢的总是她,笑的总是她。久而久之,也就不愿意玩了。自己总是输,有啥好玩呢?
如果不够深爱,如果把输赢太当一回事,水平相差太大的人的确没法玩下去。
如果聊天也算一种玩乐,找一个棋逢对手的伴侣显得尤为重要,因为婚姻生活的大部分时光,都在对话中度过。
说到恋人之间的输赢,让我想到古龙小说《陆小凤》当中一段对白。
彼时,陆小凤与爱慕于他的薛冰通力合作,破了一桩大案。水落石出,一切归于平静。两人并肩走在山谷草原中,闲闲地说着话:
陆小凤:昨晚我才知道,原来你也喜欢打赌。 薛冰:因为你喜欢啊。 陆小凤:可是打赌总有输赢的。 薛冰:因为你打赌是为了赢,而我打赌是为了输,所以我们都赢了。
这个薛冰姑娘,看似精灵古怪,带着小小的刁蛮,实际上富有智慧,因为她看透了输赢的本质。输赢不在争夺打斗之中,也不在于彼此打赌博的结果,而是在于爱和快乐。
只要是你喜欢,我愿意奉陪。如果你想赢,我就成全你。你快乐了,我也就赢了。
这样看,薛冰的境界要比四条眉毛的陆小凤略高一层。
如果,李清照有薛冰这样看似糊涂洒脱,其实心里明镜似的爱的境界,那么,在归来堂赌书泼茶的那段岁月里,她或许可以有那么几次,假装孤陋寡闻,让丈夫也赢一赢,也让他手里的茶泼一泼。
如此,天气再冷,风雪再大,他都会兴致盎然地陪她一起登上城墙寻诗作词,两人其乐融融。
因为你笑了,所以我赢了。因为爱着你,所以快乐着你的快乐。
——这是对爱的懂得。
每年年三十晚上,家里有一个固定节目:斗地主。有点俗,但是乡里人家,样样接地气。
在我小的时候,牌桌上是小姨、姨夫、舅舅、舅妈四个人。
我和表妹各占一个桌角,看不懂牌局,但是对四个人的输赢感着兴趣,因为这直接关系到我们各自的“分红”。有“见钱眼开”的小财迷作陪,倒也给四个大人增添了乐趣。
有一年冬天,外公生日。
长寿蜡烛点了一夜,地主斗了一夜。天亮了,小姨照照镜子,发现鼻孔被蜡烛烟熏得乌黑,再看看通宵一夜的大人小孩,个个都是这样。大家相对大笑。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老人去世,孩子长大。
又到大年三十看春晚的时节,三缺一的时候,我和表弟可以作为补缺了。小姨脾气暴躁,一辈子争强好胜,一不小心就会生闷气。
年三十晚上斗地主的那段时间,倒是可以看到她的开怀大笑。
那一刻,日常琐务、人情冷暖,全被她抛在脑后,好像只为牌桌上单纯的赢而高兴那么一会儿。
因为小姨难得的开怀大笑,在我看来,好脾气的姨夫和大家都愿意陪她,甚至是配合着她多玩一会儿。
哪怕玩到后来,小姨和表弟“里应外合”地做一些小把戏,姨夫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作出一副“实在拿你们没办法”的神情。一场地主斗下来,成功让姨夫把钱掏出,小姨和表弟也就如愿以偿地笑了。
姨夫呢,则因为“被欺负”而无奈地笑,我看着他们各有缘由却又情归一处的笑,同样感到愉悦。
去年年三十晚上,我早早躲进房间看书。这一次,上大学的表弟坐上了牌桌。
我看得出来,相比打牌,他其实更喜欢跟同学打网游。
靠在床头,静静翻书,外婆在另一个房间入睡,不时听到外屋小姨得意的“哈哈”,又或者是带着笑意的“哎呀”,心中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