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国女皇李清照,自宋徽宗大观元年(1107)秋,至南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春,在青州生活了整整20年。这20年,恰好度过了李清照24至44岁的锦瑟华年,亦是她文学创作的黄金时代。在此期间,她的词风大变,由灿烂归于平淡,由幽怨而入凄楚。最典型的代表作,便是那脍炙人口的《一剪梅》。
这《一剪梅》,竟被历代名家称为:似“吞梅嚼雪”,“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且成为整个中华词林的典范之作。然而就是这首词,800多年来,竟一直为读者误解了词意。那本来的内涵,反倒不为世人所识。
元代有位叫伊世珍的作了一本《记》,书里讲了一个李清照的故事———“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复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与这段文人创作的“小说”遥相呼应的,尚有诸多词选一类的书籍,纷纷为这《一剪梅》取题,或曰“别愁”,或曰“离别”,或曰“秋别”,不一而足。似乎李清照作的真是一首送别词。且慢,我们且来看看那“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一句。“雁字”一去一回,自是一个春秋过去了,此时仍无人寄来锦书———我们便知,这《一剪梅》压根儿就不是为送别而作的。那么李清照作这《一剪梅》的境遇与情思,究竟是什么呢?
首先,不是作于她“结缡未久”的青年之时,恰是赵明诚出仕之后,李清照独居青州的中年之期。
李清照自成婚至赵明诚出仕,已有16年之久,她却未曾生育。赵明诚这位宰相之后,自是更知“无后为大”的。他年富力强之时,再次做官之后,便依据当时“一夫多妻”的“婚姻法”,娶室纳妾了。虽然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说,赵明诚临终,没有像曹操那样,把遗产分于诸夫人,而是只留给了她李清照。但赵明诚再作新郎之后,李清照于生活上遭冷落,情感上被遗弃,自是一番沉重的现实。恰恰这李清照,又绝非是寻常的家庭妇人,她是自有汉字以来,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才女,其情思,其感怀,自然是与众不同的。而今又值秋风乍起,寒意渐浓,北雁南飞,百花凋零,孤居归来堂的李清照,虽见旧物依然,却已故人远去。那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怆然况味,又如何不将她纠缠得憔悴支离,人比花瘦。于是,她便不得不滴血成墨,研泪作词了———这便是《一剪梅》的写作背景。且让咱们逐句阅读那词。
“红藕香残玉簟秋”。
簟是竹席。玉簟是光洁如玉的竹席。本来红艳的藕花,如今色香俱残,那玉簟也显出了秋天的凉意。因了“清照”的名字,含有“清影照水”之意,清照便素喜自比藕花。少年时,她说“误入藕花深处”,将自己与艳丽藕花融为一体;老年时,她又道“金销藕叶稀”,自是衰颓景象。中年时,自然要说“红藕香残”了。她的容颜已不比年轻之时,于是赵明诚便不再陪伴于她,她的竹席也便让她感到了玉石一般的无情,深秋一般的霜冷。
故此,“红藕香残”便是因,“玉簟秋”正是那原因的结果。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800多年间的读者,均以为“兰舟”即木兰舟,这便是自误了。凉秋之季,一位孱弱女子要“独上兰舟”,因何不是添罗裳、加罗裳,而是“解罗裳”呢?难道那小木船上,竟有空调不成?
而一旦把这“兰舟”,解作兰舟似的床,那便一通百通了。李清照曾说“被翻红浪”,她因懒得叠被,被子便如红浪般乱翻在那里。因有个“被”字,读者便不以为是江河湖海里的红色波浪了。此时,李清照先道了“玉簟”,又说“兰舟”,大约她原以为,这就像“被翻红浪”似的,不致于令人误解。却未想到,很有一些吊书袋的文墨先生,只会注解典故,却不知李清照词的特征之一,恰是按时间流程娓娓道来的。李清照是绝不会上句说席子,下句说小船,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文字,是断然不会出于李清照笔下的。而今,李清照孑然一人,在床下孤苦,到了床上辗转无眠,自是更加孤苦。于是她解罗裙的手,也那般地无力了。一个“轻”,一个“独”,竟是道出了何其浓烈的幽怨凄伤。
“云中谁寄锦书来”。
锦书多指言情的书信。李清照终于躺到床上,然却无以成眠。她凝望着窗外的明月浮云,心下想到,还有谁会为我寄来书信呢?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而今又是一个春秋过去了,那送信的大雁,却不曾捎来丁点的信息,只有一弯冷月,空照着无言的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此时的李清照,仿佛真正懂得了:落花虽有意,流水已无情。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这绝非是人们常说的,她思念赵明诚、赵明诚想她,这“两处”的愁绪。终是哪两处呢?且看李清照下面的自解。
“此情无计可消除”。
这种花自飘零的断肠销魂,原是毫无法子可以消除的。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那无以排解的愁苦,才从眉间下来,却又占据了整个心中。眉间愁是外在的,他人可以感知;心头愁就是内里的,外人难以思议了。“眉头”与“心头”,虽是同一种相思,却分明是“两处闲愁”呢。
当年李后主由皇帝沦为囚徒时,曾作过“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李清照偏说“月满西楼”。李后主的绝命之作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李清照恰又道是“花自飘零水自流”,只未明言“天上人间”,再难鸳盟重续。李清照这看似清丽淡雅的词里,原是蕴含着囚徒的心境,以及绝命之作那般的愁苦哀伤。
李清照这《一剪梅》里,哪里去寻“送别词”的些许意思?若道是一首“怨妇词”抑或“弃妇词”,那倒是恰切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