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谁寄锦书来?
《淮南子》有语:“舟覆乃见善游,马奔乃见良御”。新婚不到三年就被遣回娘家的李清照,文思如清泉,汩汩而出,如《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人们通常将《一剪梅》看作写思念之情,其实不尽然。如果丈夫跟妻子身居两地、情发一心,妻思夫就是甜蜜的思念。如果妻子苦苦思念丈夫时,丈夫却跟别人卿卿我我,这思念就是苦涩的单相思,其深层内蕴是哀愁和埋怨。这哀怨像磨盘压在心头,像驱不走的梦魇,无计消除又不可以直接说出,只能诉诸于一字三迥肠的“思念”笔墨。一言以蔽之:优美动人绘相思的《一剪梅》恰好曲折反映了思念对像做了她所非常不喜欢、根据礼教要求又不能说出来的事:赵明诚纳妾了!
相府已婚青年公子当然没有守空房之理,赵明诚已得到皇帝授予宰辅大臣子弟的职务:担任鸿胪少卿(即主管朝祭礼仪者的副手),没有繁杂的公务却有不低的地位。在赵挺之宰相伉俪亲切关怀下,赵明诚外出归家,自有“小星”嘘寒问暖;深夜读书,自有“红拂”添香沏茶。这在当时,理所当然之事耳。丈夫有了别的女人,李清照能否不高兴?不能。她得表示欣慰她不在时有人照顾丈夫,表示决不嫉妒、乐意像娥皇女英共侍大舜般跟任何赵明诚乐意要的女人一起分享,或者说共同伺候赵明诚。根据“妇德”要求,李清照表面确实这样做了,内心却痛苦到顶点……
爱本是排他的,李清照,不可救药的偏偏是文学女人!
文学女人的致命弱点就是专门相信男人高兴时说的各种美丽谎话,什么“我心匪石”、“我心匪席”,什么“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什么“愿为连根同死之秋草,不作飞空之落花”,什么“我心坚,你心坚,各自心坚石也穿”,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岂不知,山未变,水未变,秋草还没来得及变成春花,曾山盟海誓的郎君怀中已另有他人!
痴情的文学女人李清照有什么办法?什么办法也没有!她是民间女子,不能学武则天弄一帮北门学士、学山阴公主找几个面首;她是位淑女,不能像唐代宰相夫人房玄龄妻大喝其醋;更不能自己也红杏出墙。她只能用深情感动丈夫,用生花妙笔打动丈夫,希望他心中尽量多留点儿“结发妻”位置!
讨论李清照婚姻时,有人极力辩驳赵明诚有纳妾之举,其实是以当代观点替古人担扰。中国古代男人纳妾比现代西方人离婚还容易,不要说李清照已离京城,赵明诚理当纳妾,就是李清照在,只要赵明诚高兴,同样可纳妾收房,甚至可以将李清照从娘家带来、“却道海棠依旧”的“卷帘人”收做通房大丫头。这是社会赋予他的、不容置喙的夫权。细细琢磨李清照夫妇睽离的写“愁”词句,可以发现,其深刻内涵,恰好是司空见惯的夫权体现到绝代才女身上时,她不可抑制的极度恐惧和无法释怀。人比黄花瘦
牛郎织女鹊桥会故事,是中国古代约定俗成、描绘夫妇分离的典故。韩鄂在《风俗通》中写到:牛郎和织女每年七月七日在天河相会,由喜鹊给他们搭桥。张华在《博物志》中写到:天河与海可通,有浮槎来往于天上人间,每到八月必至,从不失期。有人决心要上天宫,带了许多吃的东西,乘上浮槎,航行十几天到了天河。看到牛郎牵着牛在河边饮水,织女却在遥远的天宫……
在男性作家们看来,夫妇一年只一次相见未免太残酷,被遣离东京、回到娘家的李清照却认为一年见一次的牛郎织女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毕竟有准确相见的日期,喜鹊也会主动及时替他们搭桥,夫妇相见时还真情相爱,这都比她强多了。
李清照是被婆家遣回娘家的,如果赵家不派人来接李清照,她就不能主动回丈夫身边。而赵家是否派人来接以及什么时候派人接?既取决于政治风云的变幻,又取决于翁姑是否高兴,更取决于丈夫身边有没有他更加宠爱的女人!李清照最没法接受的是:终于盼到翁姑派人把她接到京城,丈夫却另有新欢,甚至不跟她见面。就像天上“浮槎”你来我去不相逢,“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冷清寂寞、形影相吊的李清照肯定一厢情愿地认为,既然她是著名词女,既然“词女之夫”主动促成他们结合,就不会把她作一般女子对待,而会与她相爱如初。她是那么相信文学的力量,苦苦地含泪倾诉,一次次地将新作寄到丈夫身边。赵明诚当然非铁石之人,结发妻的绵绵情意也时不时感动他,妻子的新词述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九九重阳阖家团圆欢宴时刻,却夫妇分离,天各一方,看着满天薄雾浓云,她思忖着怎么独自挨过漫长白天和更加寂寞的长夜,赏菊饮酒,借酒销愁愁更愁,她就像被萧瑟秋风吹打的雏菊一样……妻子天才的词句深深震撼着赵明诚。据热衷小道消息的闲书《琅擐记》记载:赵明诚接到李清照《醉花阴》后,叹赏再三,明知比不上妻子才气,又好胜心切,想超过妻子,就闭门谢客,三天三夜写出五十首词,把李清照这首词混到里边,送给朋友陆德夫看,请他判定:赵明诚“近作”哪首最好?
陆德夫玩赏再三后,叹道:“只有三句最好。”
赵明诚迫不及待地问:“哪三句?”
陆德夫说:“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恰好出自李清照的《醉花阴》!
李清照《醉花阴》有不少版本用“人比黄花瘦”,但现存最早的李清照词版本《乐府雅词》是“人似黄花瘦”。从词义上看来,“人似黄花瘦”是将自己认同为在秋风中肃杀的菊花,更符合李清照以花自况。作者简介:山东大学教授马瑞芳
马瑞芳,女,1942年4月出生,本科,山东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大学古代文学学术带头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红楼梦》学会常务理事、复旦大学古代文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学术著述有《蒲松龄评传》、《聊斋志异创作论》、《从聊斋志异到红楼梦》、《马瑞芳重校评点聊斋志异》等。长篇小说有《蓝眼晴黑眼晴》、《天眼》、《感受四季》等。散文随笔有《学海见闻录》、《假如我很有钱》、《煎饼花儿》《百家讲坛这张魔鬼的床》等。2005-2007担任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说聊斋”主讲;2008年担任江苏电视台“趣话红楼梦”主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