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代才女,风华婉约,剑胆琴心;她是满城风絮,飘摇零落。她是苏门“后四学士”李格非的女儿,从小工于辞章,能文善诵。她的一生,怕是用大起大落形容最合适不过了。
李清照,这个名字将永远刻印在诗词史碑上。
李清照生于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从小蒙父亲庇佑,衣食无忧。从小接触传统文化、诗词歌赋的她,少有诗名,蕙质兰心。深处闺阁,女儿家的心思,细腻得就像一缕微风,疏朗朗地拂过,便可以在湖面泛起波澜。花季的她,写下一阕《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短短一首词,写尽了一个女子对海棠花的怜惜之情。她抬起一弯秀眉,伤春的心绪漫漶不去;纤纤玉手不敢挑窗,怕看到那遍落的海棠花。悄声问那侍女,昨夜骤雨中的海棠还好么?是否依旧锦簇,依旧艳丽?
也许命运就是遍地的海棠花,春色满园,终究要经受疾风骤雨的侵袭,能否绿肥?能否红瘦?李清照的一生,注定是要命运多舛的。
赵明诚和她的相遇,是在一次元宵灯会上。那日的李清照,端庄莹静,明媚娴雅,就像是沿街璀璨的盏盏花灯,点亮了翩翩公子的心房。这位娉婷姽婳的女子、诗才并举的佳人,不就是仰慕已久的她么?心里的情思绵邈迭起,他轻轻地向她作了一个揖,而她也笑靥相迎。回家后的赵明诚,夜不能寐,神思恍惚,仿佛那个人就清晰地站在眼前。他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一个灯谜,交给了他的父亲。在这个灯谜里,他把自己对李清照的情意暗藏其中,只等父亲揭开的那一刻,向李家上门提亲。
他做到了,终于和心爱的她走到了一起,洞房花烛,晓窗夜话,好不快乐。新婚燕尔的李清照,买来了许多花,含情写下了《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在她的眼里,赵明诚就是她的一切。他俩一起赌书泼茶,一起望天上云卷云舒,一起创作那流传千古的《金石录》。这种爱情没有磕绊,一开始就已经溶入了对方的每一寸血脉中去,难分难舍,难断难离。两人相携游览大相国寺,买书画,购瓜果。回家后两个人挑了灯,一同吟诗题词,一同勘校书籍。甜蜜的爱情在时光流泻中悄然酿出几分陈香,萦绕在梁柱廊庑之间。
因为父亲的关系,家中金石收藏颇丰,李清照便和赵明诚一起作些金石研究。她散尽家财,简餐茹素,全力收集那些书画碑文,以至于“首无明珠翡翠之饰, 室无涂金刺绣之具”。及至赵明诚入了朝廷做了官,她时常倚闾而望,盼郎归家。这个心思细腻的女子,怎么舍得与郎君哪怕一刻的离分?寂寞光阴催人老,离愁别绪也化作了词章诗行,她写下那首著名的《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重阳佳节,心上的人儿不在枕边呢喃,究竟去向何处?那枕簟的薄凉,将全身都浸润湿透。即使把酒,又不知向谁倾诉。绵绵的温情也敌不过那飒沓的西风,因为爱,仿佛在一夜之间,人就瘦比黄花了。爱情的付出一旦开闸,就像一只狂奔的小兽一样停不下来,整个心思就像附着兽腿的苍耳,不可分离。无论山高水远,无论芳草天涯,都惦念着他。只待他归来的那一刻,花前月下,共诉衷肠。
可是在一个动荡的乱世,一个美满的小家庭,终究不是武陵渔翁遇到的桃花源。家和国,从来都不是分开的两件物事。越是烟花般绚烂的爱情,越是隐藏着情断意绝的危殆。要是从一开始就保持一分淡然,至少还能获得三五分超脱。
公元1127年,金兵的刀剑终于割开了这对伉俪情深的人儿相牵相执的手。李清照不曾想到,自己的丈夫赵明诚,就在宋室南渡的第二年,放弃了身先士卒与金兵周旋的机会,从城中垂下绳子只身逃走,旋即被朝廷一纸文书下令撤职。与丈夫一起流亡的李清照,形容枯槁,不怕玉石俱焚,只羞枕边之人一念成魔。她经过乌江之畔,写下那首惊天地泣鬼神的《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为什么?这么多年,仿佛就像一场梦境,那西楚霸王的魂魄,究竟去了哪里?国之不国,家不为家,游荡的灵魂又将何处安放?山河破碎不是最可怕的,可怕是人心的丧乱。难道区区兵刃,就可以斩断华夏民族的铮铮铁骨?达达铁蹄,就可以踏平大宋王朝的秀丽河山?面对强虏的侵门踏户,这个纤弱的女子却表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硬气。
李清照是个主战的诗人,即使后来孀居一隅、暮年悲寂,也不忘收复大业。最能体现她的主战意愿的,当推《打马赋》一文。这是一部博弈之作,是她内心的雄壮波涛:“说梅止渴,稍苏奔竞之心;画饼充饥,少谢腾骧之志。”“生平不负,遂成剑阁之师;别墅未输,已破淮淝之贼。”“今日岂无元子,明时不乏安石。”结尾她疾呼“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这些呐喊,堪比金石之声,响遏行云。谁人不晓,时逢秦桧为相,无人敢言兵。现实何其残酷,这或许只是一场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游戏罢了。然而她呼唤过淮,非有爱国炽情、英雄胆识者而不可为。难怪有人评之“庙堂只有和戎策,惭愧深闺打马图。”
但纵有一身英雄胆的她,感情生活依然霉运连连。先是那赵明诚终究不堪晓行夜宿的生活抑郁而亡,而她也不复从前的喜乐安逸。再后来,她遇到了一个人渣。这个人就是张汝舟,一个令她一生蒙耻的不折不扣的灾星。
张汝舟是进士出身,官至右承务郎、监诸军审计司。李清照南渡中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又因丈夫之死心力憔悴、体弱多病。他以一个正人君子的模样出现在她身边,嘘寒问暖,博取了美人的芳心。最终,依靠官家的身份,在李清照犹豫不决中,娶了这位千古才女。却不料这厮终究露出了狼子野心,李清照随身携带的那些金石文物,就是他藏起的獠牙等候良久的美食,他要将其完全支配。这些金石碑文,是李清照一生的心血,怎可轻与他人?他恼羞成怒,对她拳脚相向,在一个弱女子面前露出了豺狼的本性。他用锋利的爪子,把两个人的往事像一张没用的信笺一般,狠狠撕毁。
多少个日夜,她对烛暗泣,饮下清泪。因为恨,帐幔中的那个身影,消瘦得就像那黄花。不知觉中,又新添了多少白发。她就像那江州司马,湿了衣衫,碎了琵琶。
悲愤不已的李清照写下了这首《武陵春·春晚》: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她决计要离开这个男人,和他彻底断绝婚姻关系。可是在那个朝代,女子休夫便是失德,抛开汹涌的流言蜚语不说,首先就要坐牢两年。她却毫不在意,决意告了张汝舟,不顾一切也要告他。她揭发了张汝舟当年科举考试作弊的丑闻,又幸得贵人相助,最终只坐了九天牢便被无罪释放了。可是离开了这个男人,是否又意味着能够获得新生?感情的落花,一旦落下,便会随着泥土一起沤烂。即使来年再开,也终究不是当初的那朵了。
一个秋日,她对着漫天的黄叶心生感慨。山河破碎,时乖命蹇,生命岂非如同这纷飞而去的落叶一般,零落无踪?她听到门扉轻叩,那是一位故人,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来访,此女就是未来陆游的夫人孙氏。李清照见小女孩聪明伶俐、贤淑恭顺,心生怜爱之情。她问小女孩,我教你学诗文好不好。岂料这个女孩对她说了一句:“才藻非女子事也”。
她呆住了,在凌乱的落叶中宛若一尊冰冷的雕塑。迟暮落魄的女人,连仅剩的才情也成了无人理睬的秕糠。
晚年的李清照,就像那残烛,闪闪忽忽,明明灭灭。抗金名将岳飞之死,又令她旧伤未愈再添新伤。五十年华,就像那滚滚长江东逝水,满腹的诗书,何处寄放?这昏聩苟安的朝廷、封建礼教的牢笼,让她徒唤“怎敌他晚来风急”“此情无计可消除”!
可至少,她选择了抗争,无论是山河的命运,还是她个人的命运。在那个专制和礼教深入王朝骨血的时代,她的抗争、她的风骨是教科书式的,与近千年之后的奇女子秋瑾何其相似乃尔。落花无情,流水有意,当李清照的最后一缕头发化作春泥的时候,也许世人还会记得,那个绿肥红瘦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