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车轮,行进到宋代,来了个大转弯。中国人的性格和审美标准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唐人喜欢丰满健硕、面如满月的“女汉子”,宋人则爱内敛柔和、细腰削肩的“小清新”。这或是一个王朝的集体性格,这种以柔为美的审美意识深刻影响了大宋王朝的一切。
所以在宋朝,要做个美女,你得符合三个条件。首先你要娇小玲珑且身形瘦削,要有林志玲的脸蛋,但个头不能太高。第二你得很文艺、小资且有才情。午后“一杯红酒配电影”,眼神迷离慵懒无力,不化妆而素面朝天,一副京城才女徐静蕾的清纯。第三你不能双手叉腰眼神凶狠,而要如黛玉般手捧香腮,不经意间让闲愁余恨在眉间荡漾。总之,你得是个“丁香一般结着愁怨的姑娘”。因为,充满文艺气息的宋朝男人不喜欢明媚,只爱忧伤。
为天下灵气之所钟,李清照具备了宋代女神的全部条件。但她不是花瓶,而是才情无双的奇女子,是宋代婉约词派的一代宗主,相当于灭绝师太的江湖地位。灭绝师太倚天剑一出,天下谁与争锋,李清照同样以她如花妙笔,震动宋代词坛。灭绝师太终身未嫁,李清照嫁了两个,不过前一个是神仙佳侣,后一个是所遇非人。文艺女青年的爱情往往百折而千回。比如李清照和张爱玲,杜拉斯和萧红。她们的经历告诉我们两个道理,一是女人乃天生的爱情动物,特别是文艺范的女子。二是在每个文艺女人的背后,总会有几个不怀好意的混蛋男人。
婚姻是一场不问来由的赌博,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赌徒。在李清照的两次婚姻中,她很幸运地赌对了一次,但很不幸赌输了最后一次。她人生的前半段美丽的让人心醉,后半段悲凉的欲哭无泪。这和时代密切相关。因此,她后半生颠沛流离漂泊无依的悲惨命运,既是她个人的性格悲剧,又是整个宋朝的时代悲剧,犹如张艺谋的电影《归来》中的冯婉瑜。
泉城济南,是一个美得“冒泡”的城市。公元1084年,李清照出生在这里的一个官宦人家。父亲李格非进士出身,是北宋文坛领袖苏东坡的学生,更是名震一时的文学家。母亲出身名门,善文学。齐鲁壮丽的山川,涵育了她的创作灵性,良好的家庭教育,赋予了她光彩照人的文学才华。少女时代的李清照犹如一轮清月朗照,在北宋文坛崭露峥嵘。
李清照的词,风格婉约清丽。如脍炙人口的“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因此得了一个“李三瘦”的别号。清人沈去矜有这样的评论:“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称词家三李”。李白的地位自不用说,其出手不多的几首词,冠绝千古。而南唐李后主被誉为词宗,李清照能与他二人比肩而立,放眼整个中国文学史,在女性作家中,绝无仅有。
张爱玲说:“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李清照的人生包含了悲剧的所有要素。首先,动乱时代的浮沉、家族纷争败落和爱人的早逝,像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她从华美到悲凉不断滑落。其次,李清照没有被动等待命运的判决,她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一样,做着顽强的抗争。第三,她是一个失败的抗争者,就像她在《夏日绝句》中写的,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所以,她是一个渴望爱情、才情横溢的小女子,更是一个心怀天下、金刚怒目的大丈夫,婉约是她的表象,豪放才是她的底色。
人生是由各种各样的碎片组成的不同阶段。李清照的人生跌宕起伏,我们亦可简化为三个阶段。即懵懂青春时期的怀春童话,初为人妇时期的胶漆之欢,北宋灭国、词人南渡孤苦无依的黍离之悲。
第一阶段是少女时代。在萌动的青春里,哪个少女不渴望“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无悔爱情,哪个少女不想象“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浪漫场景,哪个少女没有“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的似水柔肠?且看她的《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剗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男人骑高马,女子荡秋千,这本身就含有一种浓浓的性的隐喻。秀发香腮面如花玉的少女李清照,在秋千上玩得不亦乐乎。不好,有人来了,会是谁呢?是否就是那个闯入梦中的白衣秀士?她落荒而逃,心如撞兔,倚门回首偷望,那风情万种的一回眸,与来人四目相对,从此情窦初开。而同样在少女时代写就,下面这首词就更加言不尽而意有余了。《如梦令》:
常日暮记溪亭,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此词再现了她少女时代的沉醉兴奋,充满了回环曲折的画面感,“兴尽”归家,却又“误入”荷塘深处,别有天地,更令人流连。
如果我们不把“沉醉”看成是陶醉于美景之中的话,或许有人说得对,李清照喜欢喝酒,但少女时代就喝得“一杯酒扶墙走,两杯酒墙上走,三杯酒墙走我不走”,宽松自由的家庭教育环境和她身上的男子气概可见一斑。李清照的饮酒,也体现了她不同时期的心情。少女时代喝酒为了好玩;人到中年世事如棋人生难料,是为了麻醉自己;而到了暮年,或许才在浓烈的酒精中看透人生。李清照的人生变化如此,你不让她饮酒,她如何度过那一段凄凄惨惨戚戚的生命的严冬?
李清照的人生第二个阶段是幸福的。她遇到了好丈夫赵明诚。虽然据说他也曾有过纳妾、阵前脱逃的不堪,但那一段夫妻琴瑟相合的生活,是李清照最为惬意的时期。那一时期的词,多表现夫妻的相思和闲愁。如《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新婚不久,丈夫负笈远游,如胶似漆的一对爱人,难舍难分。上半阕写景,荷残席冷、万物萧疏,思夫之情油然而生。总得做点什么来排遣心中的相思吧。紧身裙不方便,还是“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吧。“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就像现在女孩苦苦等待淘宝快递的心情,她也在焦急等待丈夫的回信,或许在大雁带来回信时,在那个月圆之夜我们就可以团聚了。下阕写情。“花自飘零水自流”, “我等到花儿都谢了”,你还如流水一样在外漂泊。如何扑灭这刻骨的相思,“剪不断理还乱”,所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可见相思无处排遣,因为爱到深处,思念是一种不由自主的痛。《醉花阴重阳》: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道尽了词人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的相思之苦。以西风、黄花作为意像,隐约包含着秋风来袭繁花落尽“黄花菜都凉了”的愁怨。据说赵明诚收到这首词后,发誓要写一首超过妻子的词。他三日得词五十首,将李词杂于其间,请来一些朋友评点,不料友人说只有三句最好:“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赵明诚自叹不如,从此不与清照比相思。
李清照人生的第三个阶段,人生所有的苦痛排着队纷至沓来。明诚身亡、故园落入金人之手,带着丈夫的未尽之愿,李清照守护着丈夫毕生精力收藏的金石书籍,仓皇南渡。年近五十的寡居老妇,每每回忆起丈夫,回忆起故园的春风秋月,夏雨冬雪,不禁悲从中来。爱人不在,北归无望,文物书籍遭人偷窃和强取豪夺,并有爱财好色登徒子张汝舟的骗婚,李清照陷入前所未有的生存和道德危机之中。她要离婚。现代人离婚像刷微博一样简单,但在宋代就完全不一样了。宋代有个法律,妻告夫,即使夫有罪,妻子也要坐牢两年。这个事情说明,宋朝的有些法律和他们的外交政策一样混蛋荒唐。李清照在发现衣冠禽兽张汝舟竟然是为了她的文物才和她结婚之后,李清照再次表现出大无畏的勇气,冒着身陷囹圄的危险,将张汝舟告倒发配远方。但由于她朋友多,路子广,最后仅坐牢九天就被释放。就这样,李清照如愿解除了与张汝舟的婚姻,成为反对家庭暴力、反对腐败的先驱者。
国破家亡的痛苦,使她这个时期的词作风格萧瑟低沉苍凉,充满饱经忧患、山河破碎的悲痛。如《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梧桐夜雨,乍暖还寒,孤独如点滴夜雨,敲击心房。又是黄花落尽的时节,它不再灿烂,而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在少妇时节,她是“黄花瘦”,而如今已经“憔悴损”。一朵黄花,两种命运,三段人生;国破之凄,丧夫之痛,南渡之苦,人生五味涌上心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说,“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李清照用她半生凄苦,偿还了半生幸福。假如人生可以重来,明诚未死、北宋未亡,无丧夫之痛、无南渡之苦,没有遇到感情骗子张汝舟,李清照的人生就像她的名字,如一轮清月朗照大地般美丽,就像她的号易安一样而易安。上帝不会打盹,命运给了李清照以挫折,同时也给了她五彩妙笔,让她不仅是闲愁几许的小女子,更是心怀家国的大丈夫。沈曾植《菌阁琐谈》就说“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之中苏、辛,非秦、柳也”。比较典型的是《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彷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在词中,李清照仿佛九天神女,管它“路长”与“日暮”,在九万里风的推动下,飘然而行。这分明是一首荡气回肠的豪放词。除了词,李清照似乎更擅长用诗来表达自己慷慨丈夫气。“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八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如此千钧笔力,谁能相信是出自一个瘦弱女子之手?“难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如此勇敢的讽刺,北宋几个文人敢如此无畏?“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青州一抔土”,对故园如此的怀念和挚爱,那些仓皇南渡的文臣武将,哪一个不羞愧万分?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的愁绪,是整个王朝的愁绪,李清照的悲剧,其实是千万普通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悲剧。李清照的国破之凄,丧夫之痛,南渡之苦,和千千万万人无以言说的悲哀汇聚凝结,形成如山岳湖海般的苦痛。所以,易安居士不易安,蚱蜢舟注定无法承载整个宋代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