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李清照习惯于将涉及国家社稷的重大情思诉诸诗文,而以词来承载个人化的情绪反应,但她迥异于别人的才华、遭遇和思想境界,必然会渗透到她的词中,因为一个人的修养和精神境界,不可能不在其全部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来。性格、气质和思想的因素就像无形之水,对人的举止行为(包括生活和艺术行为等)有很强的渗透力,它也使李清照的词,不仅在意蕴上比一般女子的词要厚重,而且在美感上也比一般女子的词要醇美,在形式上更比一般女子的词富于创造性。她的词如精金粹玉,几乎“无一首不工”而又能“姿态百出”,经常“创意出奇”。因此要想以一个词汇来概括其词的全部特征与魅力,淘非易事。不过,在她丰富的词作情貌中,抽绎出其美感特征的一些主要特点,概括出隐藏和表现其美感的词境和词风的特点,也还可能。李清照的词,从意境和风格上看,可以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是前人称说的“唐调”词。它意境含蓄,风格文雅,如《浣溪沙》一组: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鬓松,醒时空对烛花红。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远油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细。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这三首词,无论是语言和结构的整伤,还是词情的含蓄“淡荡”,乃至于整个境界中含蕴着的富贵感伤情调,都不逊色于晚唐词,无怪乎人们称之为“唐调”词。它们虽然写得无懈可击,但并未体现出作者的主体特性,创作时代应该较早,大概是李清照学习写词阶段留下的“试验品”,如同她的前辈女词人魏夫人的词一样。那模仿意味颇重的笔法,说明她尚未从前代词的影响里走出。所以它虽然有颇高的艺术水平,却并不能代表李清照词的独创性所在。
除了这些表情含蓄的早期小令词,李清照的大多数词都显示了出色的创造力和个性化的艺术特色,即意境的曲折层深和风格的清新自然。先来看其前一个方面的表现。所谓意境,虽然从语言分析上可分为意与境两方面因素,但从它的生成机制上看,所有的诗词意境都是由意统帅着的浑一艺术境界。即使是那些以写景为兴趣所在之作,如果缺乏作者“意”的选择和统帅,也不过是支离破碎的风景鞭祭,未被赋予意义的死文字,所以在意境这个概念中,意是决定其境深浅妍的要素,境是一个载意的显性框架。虽然有时候,意境和境界的指称被用来互相解释。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一境界。”指的就是披沥情感、不待框架的文字也能自成境界。但他的这个说法需要加点解释:因为抽象的情感无法单独呈现,它必须也必然有所附丽,才成为文学艺术,所以所谓披肝沥胆的词不过是指在抒情的力量、浓度上远过他词,能明显形成以意结境的特征者。
因为这样的缘故,那些的确很难挖掘出深意的作品,比如说一幅小巧的写意画,人们虽然也常称之为有“意境”,其实不过是想表明它有些“意味”而已。意境在结撰方式上,既然有显意和隐意两种,判断一首词或一个词人大多数作品的词境深浅,大体也就只有根据这两种类型。但是李清照的词,如果据此类型来分析其属于意境深者还是浅者,就很难得出合适的结论。因为乍看起来,“易安体”词喜欢用明确的抒情语言,如“伤心枕上三更雨”,“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不许愁人不起”,“别是闲滋味”,“寂寞深围,柔肠一寸愁干缕”,“莫道不消魂”,“凄凄惨惨戚戚”,“夹衫乍著心情好”,“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惜别伤离方寸乱”,“独抱浓愁无好梦”,“仲宣怀远更凄凉”,“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梦魂不堪幽怨”,“寂寞浑似、何逊在扬州”,“阿损栏杆愁不倚”等等,几乎每一首词中,都能找到这样以显性抒情语言传情的例子。
这就与秦观、周邦彦的大多数慢词异乎神味。秦、周之词,刻画为工,辞密藻丽,他们的感情都不像李词这么强烈。要是仅仅从显性还是隐性的角度讨论词境的深浅,似乎李清照逊色于周、秦。实际上,李词的抒情虽然时常呈现出强烈的主观色彩,但情绪自己在流动和转折中,常常愈转愈深,总有那没有说透的成分变成有意味的空白,耐人咀嚼。这是其词富有强烈感染力的最重要原因,如《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税,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尘满,日上帘钩。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这首表现分别之愁的词,可能作于赵明诚从青州起复前后。写此词时,词人的情感很复杂。除了舍不得与丈夫分离,留恋两人共处的神仙时光,还有不少难言之隐,因此情感内容很丰富。
词开始两韵,写她日高才起,起来不添香、不收拾床铺,连梳头也是懒懒的。这一系列的“无动作”,打通了由外境显示内境(情)的渠道,显示了她的无情无绪,造成悬念。接二韵似乎是作答,其实只是以旁敲侧击的回答,引发人更深的探知兴趣,是一种饶有深意的“逗引”。她先说生怕说出了自己的心思,会引发更深的“闲愁暗恨”,所以是欲说还休,而休又未能休,于是侧击一句,我这一向来的消瘦,不是因为病酒,也不是因为悲秋。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答案呼之欲出。对她心理上设定的读者赵明诚来说,尤其如此。上片就这样,她以旁通、侧击、逗引等办法,含蓄传达自己的情思,但若拆开来看,又显得那么感情外化,每一句中都饱含了浓挚的感情。下片就单句看,感情更为强烈。一开始,就以“休休!”形成强烈感叹,极写不能自己的失望之情。其下也是一气呵成,一笔不懈,把她在上片中曲折传递的情感直泻出来。
“这回”一韵,极写留不住人的痛心,以“千万遍阳关”的夸张,来强调此意。接韵写不堪离别亲爱者的孤独感。这既是以亲爱之情打动对方,以使他回应自己的感情,又是直诉自己的孤单之感。一句“烟锁秦楼”,以秦楼弄玉自比,在“烟锁”两字中有无限幽怨。这幽怨,在下句“惟有”两字中再次流露:流水无情,尚能念及她这一向来的凝眸沉思和心情不佳,那人竟然能无动于衷吗?结韵在不可承担的感情分量上,又添上迷一般的“新愁”。尽管其措辞确定又显豁,然而抒情本身却不能不谓之深曲。显然,将之解释为常态的离愁别恨,并没有播着词的痒处。借用杨慎趣问此词的词语,这“端的为着甚的?”总起来看,这首词的情意,逐句加深、逐段加多,似直而曲,这就形成了虽不借象立意、句句写情却又曲折层深的意境。类似的情形并不少见,比如其《念奴娇》: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栏杆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这是表现夫妇分别之后她离愁难诉、独处寂寞又强自排遣的词。它虽然没有了上词那种急于一吐为快却因顾忌而不得不吞吐言情的急直婉转,但也是人生苦境体验中的哀感之作。它看起来是运用平叙的手法逐层展开,却也在暗中将旁敲与正诉交错使用,转折其情。起韵以“萧条”为词眼,以景语为情语:因为萧条之感,更觉风雨闭门的寂寞。接韵自铸新语,以“娇”“宠”状花柳仪态,一则表明这是赏春的好时节,一则也隐含有自伤的意思-花柳尚有人欣赏其娇宠,而“不与群花比”的自己如今却独居无聊,怨天恼时。
如此,“宠柳”句似欲振起,“种种”句又复泄气。起落之间,显示出了她振拔的努力和无功。此外“种种”一词别有滋味:忽风忽雨,虽有花柳干娇百媚而不能出游,是一可恼;纵无风雨可出游而无人相伴,是二可恼;纵然勉强出游而见花柳还有人赏爱则不免徒添伤心,是三可恼。所以“恼人”一词虽说得实,却能得直中有曲之趣。“险韵”一韵,写以饮烈酒、作难诗这些刺激人的事排遣难以打发的闲寂与无聊,而结果徒劳。这闲愁为何如此难以排遣?从根本上说,是因为那时的女性角色过于被动单一缺乏变化与活力;从眼前所感上说,是因为即使有可以传书的鸿雁飞过,但自己的“万千心事”却难以凭借它们传给爱人。“心事难寄”一辞,又得含蓄之妙,令人对她的“万千心事”究竟是何物猜想不置,甚至令人猜想在赵与她之间可能发生了影响其本来关系的阻碍。所以,她才写出这样充满幽怨的词句。
过片将笔端伸进过去,用“几日”一词,把几日封锁无聊的状态一笔裹尽,使上片工笔言情借此获得更深邃的包容性。接韵转回当前,写不得不起的无奈:被又冷,香又消,新梦又觉,再无闷睡下去的借口了,故用“不许.…不起”的双重否定加强语气,写出别无选择的无奈和斩绝。下面“清露”一韵忽然转离沉闷的境界,灵思妙运《世说新语》中语,显示出生机勃勃的寒食风景,为出游添兴致,暗示着她心情的自我再调整。但结韵以一“看”字,却显示出了她的犹豫和寡兴,将心事悬浮、欲定未定的心态写得很足。本词婉婉曲曲写来,把难言的苦楚周匝道出,也形成了语浅味厚的层深意境。甚至不仅在可容纳较多内容的慢词中,即使在容量相对缩小的令曲中,她的这一越转越深的特色,也时见端倪。如其《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小词先写昨夜风雨催花落,使她不堪其忧,故以饮酒招来睡魔。接写醒来终是难以忘怀所忧,所以还没有起床,就匆忙问“卷帘人”海棠如何了。这一问不用说极有情意。无奈“卷帘人”却无此敏感,一句“海棠依旧”,答得平淡。这一答,如同拦腰把词情束住。沉浸于时光之忧和凋零之痛中的女词人,于是急不可耐地连用两个“知否”来反问对方(意在唤起对方的敏感与同情),再以“绿肥红瘦”的生新铸词,唤起对方的注意和怜悯。这首词,先铺垫和酝酿,再以一问启动抒情,接以一答拦腰束情,然后,将最强烈的惜花心情喷发出来,可见词情也经过了延宕与高潮的变化。而最难得的是,结尾虽喷涌而出,却还是以景结情,惜花心情仍旧含蕴在“绿肥红瘦”的色块对照中。此可谓直中曲。
她的其他词作,无论小令还是非小令,也多有这样的融曲于直、合外向性和深隐性、写情尽致却又含蓄婉转的特点。这个特点,当然就使她的词在婉约词中自成面目:用语锤炼出新又不夹生隔碍,语言成为情感之流的“看不见”载体,而不像大多数过于注意语言、技法的雕琢和讲究的婉约词人一样,因为对于形式的“唯美主义”的癖好和追求,使情感的强度和词作的生气受到制约而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