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淡青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李清照《鹧鸪天》
女词人李清照认为,好花不必浅绿深红,妩媚艳丽,关键在于花的品格。桂花虽不华美但却清雅,在众香园中应是傲睨群芳的第一流。而这正可用来比喻李清照词的艺术个性。
李清照与温飞卿、柳耆卿、秦少游、周美成同为一代婉约词人,以朴素清新之语,抒深沉婉约之情,比之温柳秦周是一种更为内在的醉厚之美。
清照的词现存40多首,多半是抒情之作。她的抒情词在我国抒情文学园中独树一帜,作为一代抒情圣手,她不仅秉承了前代“花间词”派优长,更独辟蹊径地延续着惜春悲秋、生离死别的情感。
一
李清照善于把感情的发展与时间的推移、事物的变化结合来写。把感情看作一个发展流动的过程,这符合感情产生和发展的特点,也符合抒情词这一时间艺术的表现规律。李词中的感情发生发展,是与外界的发展变化在时间链条上的推移紧密联系的。试看《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首词虽然短小精炼,却概括了从夜半到天明的情景,令我们感到时间因素统一着感情和外物变化的过程,同时感情与心理及时间推移是一致的:她采取倒叙抒情手法。一觉醒来回忆起风声雨声,于是问海棠,感概不已。这种将感情及外在自然在时间之流中的变化中关联起来,把时间作为一个过程来处理,显得含蓄真实。
为了发挥抒情词这一时间艺术的长处,李清照往往以“铺叙”来增强艺术力。李清照的抒情慢词则抓住内在感情的发生发展过程,把外在事物统一在感情发展的连续性上,而不求外在事物的完整与独立。这样的铺叙既有丰富的形象,又有淋漓的感情。试看《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地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令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很显然,作者是从早晨写起的,但她的重点是晚上。前面一天感受是抒悄性铺叙:早年虽是“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但那时赵明诚还在,可以互寄相思,而今却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了(苏轼《江城子》)。结尾“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凄苦之情一波高似一波,到此高潮,嘎然而止。这样的词,就是把自己的生命原原本本地烙在了纸上,字里行间无不流露着作者的血泪。它的线索是若隐若现的时间,串接客观事物、作者行动及情感变化,作者没有孤立写情,感情是波澜起伏的,随着淡酒、晚风、秋雁、黄花、梧桐、细雨,景物的忧郁色调一个重似一个,心与物交错在时间链条上。《声声慢》的铺叙就类似春蚕抽丝形成网状,读之令人之心震。
二
李清照善于以鲜明的形象表达人物的内在感情,将自己的情感寄寓文学形象中。她笔下的形象极具生活气息,动作尤其传神。
如《诉衷情》:
夜来沉醉卸壮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偌残蕊,更燃余香,更得些时。
只一个捻梅的动作,就把主人公月夜难眠,愁肠百转的心精表现得淋滴尽致,并留下丰富的想象余地:是怜惜残梅?是哀叹自己?是追忆往昔?
李清照创造外部艺术形象时,不仅是对生活中某种形象和情感的再现,更能借助高度的艺术概括,使其笔下的艺术形象真实自然,她在形似的基础上进行神似地刻画,如《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璃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奋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满篇景物,即景而比,渲染孤寂冷清的气氛,一个“瘦”字是全篇的点睛之笔,她不直接写孤寂相思,也不直接写面容憔悴,而用瘦的形象委婉含蓄地叙述自己独居之苦,于是千言万语都融入了“瘦”,不仅使句式工巧,更是以形象抒主人公之情。
她还善于以人物的表情抒情,如我们熟知的《一剪梅》中“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便是一个“颦”的表情,对偶天成,语言浅近,宛如一个少妇在耳边喃喃低语,“才下”和“却上”不过是瞬间表情,却将“此情无计可消除”的心理表现得十分逼真。
历代词人措写女性抒情形象很多,但多为男性代笔,所以他们往往只注意女性的体态美和表面的情绪变化。而李清照塑造的抒情形象形神俱似性格完整,发掘的是她们灵魂的内在美,所以她的艺术形象比其他人更胜一筹。
三
李清照的词大致可分为三类:感伤时事。悲今悼昔和咏物自伤。前两者应为抒情词,咏物词也不能截然与抒情词分开,咏物必然寄情,抒情词也必定要借助景物才能更加委婉而不晦涩。
王国维云:“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由此可知情与景的关系是很密切的。中国抒情诗的传统表现手法是借景抒情或情景交融,情与景共同构成意境,意境本身是诗人心境的形象化体现,它蕴涵着诗人的思想感情,也蕴涵着客观景物的再现,也就是诗人把自己的感受构成图画性的意境,所以我国古代诗词中情景交融的手法是构成抒情诗意境的主要手法,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也多以意境的高下来评判作品优劣,因为意境本身体现着诗人的思想性格和写作技巧。李清照的词能流传千载,与此不无关系。况周颐曾说李词:“笔情近浓至,意境较深博。开南宋风气”。典型有《孤雁儿》
滕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拌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断肠与谁同倚。一枝折得,天上人间,没个人堪寄。
这是她悼念亡夫之词,词人一觉醒来,藤床纸帐,断香寒炉的景致与悲凉如水的情怀是水乳交融的,一缕笛声惊破的不是梅心,而是诗人脆弱的心灵:面对萧萧风雨,哪能不“更助凄凉”!于是词人泪下千行,人楼已空,无人寄情……真是让人不忍卒读。这首词的景色是很全面的:由近景(室内)到远景(室外)再到近景,沉香玉炉,幽咽笛乐,凄惨风雨,空空玉楼,构成凄凉的环境氛围。在逐层描绘的景色中,词人揭示人物的心理也是逐步深入,层层对照的,从“无佳思’到“情怀如水”到“春情意”到“千行泪”到“断肠”,最后是“没个人堪寄”!至此感情悲到极致。词人以景物加强抒情,一咏三叹,曲折回环,反复渲染,使感情愈加浓烈而真切。陆机《文赋》中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桑条于芳春。”词人以其真情倾注于景,景物的惨淡更加深了感情的浓度。意境中的“景”来源于“实景”却不是单纯客观的临摹,而是与作者的情互相渗透。其实在李清照的词作中,景语和情语是很难截然分开的。试看《忆秦娥》: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登临高阁,看的是乱山平野:暮霭沉沉,听的是栖鸦归角;手捧残盏,感的是梧桐叶落;飒飒西风,想的是无限寂寞。这一下,不论景还是声却是凄凉无边,再加上西风吹,梧桐落,更是悲上加悲。
德国大诗人席勒曾指出:“诗的精神只是从自然才获得她的全部力量”,“在古代诗人那里,打动我们的是自然,是感情的真实,是活生生的现实”。
李词也善用比兴和拟人的手法来抒情,这也是与景物不可分割的,如《忆王孙》: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幕、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应也恨、人归早。
作者赋予外部景物以强烈的人格色彩。“水光山色与人亲”是词人凝神景物的印象。“说不尽,无穷好”是她陶醉于景色后的感受。这两句虽浅近直白,却饶有韵味,它体现词人游赏时怡然自得的欢愉和开朗乐观的心境。作者在这里把热爱自然的主观意识斌予了客观景物,使山水有了人性,“眠沙鸥鹭不回头,应也恨、人归早”,是作者把人格赋予物类,缩小自我,把自己的恋恋不舍说成鸥鹭怨她早归,这是典型的拟人化手法的运用。苏轼曾评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清照此词便是“景中有人,人中有景”了。
作者笔下的山、水、花、鸟都是那么有人情味,虽出人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真可谓是寓情于物,缘物生情,情景交融,浑然天成。
四在李词中对比、烘托手法也是经常使用。如《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金雪柳,簇带争济楚。知今憔悴,风鬟双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在这里,整首词都用了对比。开头三句,用了三个设问,意思是一反一正,风物如画的景与漂泊异乡的惆怅;春意渐浓的景色与中心疑惑的不解;眼前佳节的暖情与今后风雨的担优.都是在正面描写美好的事物之后,用设问描写相反的情绪,外界明媚的好景与内心的暗淡凄苦形成鲜明对比。通篇看去,他人宝马香车的热闹与自己“如今憔悴”的寂寞是对比;中州盛日的和平繁荣与南宋偏安一隅的粉饰太平是对比;“一转一深,一深一妙”(刘熙载语)使乐景与哀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处处对比,层层对比,小到个人的物是人非,大到国家的今昔之感,通观全词,直到最后,悲哀愁苦也只字未提,但其中酸楚之情,读之不禁凄然。所以100多年后刘辰翁再读此词,“为之涕下”,写下和章,“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刘李二位跨过百年的感情交流隐约可感,“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非但是刘辰翁,千年后的读者也仍可与词人对话,感觉那种平静的心,安详的语气,这是久经磨难的生命发出的最后光辉,她以自己的生命为词,其词自然有永恒的生命。
另外烘托手法在李词中也是显而易见,信手拈来的。如《怨王孙》:
帝里春晚,重门院深;绿草阶前。暮天雁断。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舍,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暮春断雁,游子恨长;月照梨花,思人愁浓;重门深院,暮天绿草,色调暗淡,无限惆怅。动中有静,有疾有缓,动的是南来鸿雁,静的是一系列景物,构成一种梦幻的朦胧情调,让人亦醉亦伤。
五
易安词的语言是历来所为人称道的,她被前人推为“本色行当”其语言功不可没。李清照自号“易安”,取陶渊明《归去来辞》中“审容膝之易安”句意,可见她对陶诗的推崇。其语言清新自然,一扫花间词的浓香艳丽,代之以生动活泼的口语,至今读来还是朴素淡雅,耳目一新。
宋代张端义曾评李词“尚以寻常语度入音律”,以“平淡入调”。明代杨慎进一步评论说:“山谷所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者,易安先得之关。”二人之评可谓道出了易安词语言的妙处:虽无生僻深奥之言,却有清新雅致之意。如“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行香子》)。“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孤雁儿》),“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念奴娇》),“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这些词语明白如话,似拙实工。李清照摒弃了唐末花间词语言的浓艳侈丽,把民间语言翻陈出新,化俗为雅。
其次,易安词有很多体现韵律美的语言。历来被人所称颂的是《声声慢》,开头“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14个叠字,由浅入深,齿牙交错,不胜凄苦。所以徐釚赞道“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实际上易安词是以直接的方式发挥语言本身的特点和作用,借此完成曲折的内心表达,成为心理描写的绝唱。
再次,易安词语言的精确生动也自成一家。在她的笔下,愁可以有长度:“从此更添一段新愁”;愁可有浓度:“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愁可以有形体:“独抱浓愁无好梦”;愁可以用船载:“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愁可以下眉头。上心头……这样,作者根据不同主题需要,从不同侧面把握人物在不同环境产生的情感,“愁”就变得具体生动,形象可感。
最后要提的是易安词化用诗句的巧妙。“看似寻常多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试看《添字采桑子"芭蕉》下阕五句,脱胎于温庭筠《更漏子》词:“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和白居易《山鹧鸪》诗:“啼到晓,唯能愁北人,南人惯闻如不闻”糅合而成,温词化用,白诗直引,为了突出思乡主题,增强艺术效果,词人把温词、白诗糅而合一,组合点化,使人物形态生动,感情凝聚。此种手法融化词意,不着痕迹。所以前人说她“用成语,贵浑成脱化,如出诸己”。
总之,清照以其斐然的成就,达到词学创作巅峰,被称为“词国女皇”,是恰如其分的。
内容摘要:女词人李清照被誉为“词国女皇”,她的抒情词向来以婉约深沉见长,把深切的感情融入其内。以时间为线索,同时以鲜明的形象传情,语言被称为“本色行当”。清新自然之外更体现出独特的韵律美,不仅高度总结了前代“花间词”派的成就,也奠定了其一代抒情圣手的地位。
“暗淡青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需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鹧鸪天》)写此诗的时候,清照与赵明城夫妻双双沉醉于“世外桃源”,远离尘世的喧嚣和官场上的勾心斗角,以桂花自喻。桂花分为很多种类,花白者为银桂、花黄者为金桂、花红者为丹桂,其花香浓郁,常生于高山之上,冬夏常青,独居山林,惟有芳香飘入人间,正如张九龄写的“桂华秋皎洁”一样,突出桂花的清雅,有不“与世同流”的美,赢得了世人的敬佩,易安也称其为“花中第一流”,使得“梅定妒,菊应羞。当年屈原作《离骚》,其中收录了很多的奇花异卉,可是没有桂花,留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的遗憾,这也恰恰突出了桂花超凡脱俗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