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烟断李清照
比李后主时代稍晚的天才女词人李清照,她在宋朝新旧党争最剧烈的夹缝中, 曾经态意享受一段美好的婚姻生活 ;但好景不常,在金石家夫婿赵明诚因病过世之后,加上靖康之难,国家动盪,她开始饱受坎坷流离之苦;甚至在四十几岁重病之时,被想要夺取她家残存文物的不肖之徒骗婚,遭受婚姻暴力折磨,又为了争取离婚不惧刑罚威吓、更无畏于世俗责备。比起李后主,她所受的苦是直接衡撞在身体和心理上的;但同样的,这些苦难最终也被她转化为永恒的美感,而沉香,则像是不离不弃的生命旅伴,在她与赵明诚赌书泼茶的幸福时光裡,在她逃离战火、寄人篱下的满目凄凉时,彷佛只要点起一炉沉香 ,她的灵魂就记得了它淡定、清澈的本然面目。于是现世人间种种甜美或摧磨,便都是飘忽而过的幻影;而她那潇洒清灵的文字,则是一-个偶开天眼觑凡尘的灵魂,为人间留下一点超越自身情感的线索。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浣溪沙】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己应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避寒金小髻鬟鬆,醒时空对烛花红。
这两阕词作于清照21岁那年,她因父亲李格非与苏东坡等人一起名列元祐党人的黑名单中,徽宗亲自下令将元祐党人及其子弟驱逐离京。而她的夫君赵明诚才刚刚出仕为官,她不得不与新婚丈夫分离,投奔父母。
大环境动荡不定,微小的个人只能被时代的风吹来吹去,所有的喜怒哀乐,也是莫可奈何的。其实,人生如寄,不管得意失意,在生命深层处,总有莫名的无可凭依之感;而这无可凭依之感,又是来自于对人生的梦幻虚实无可把捉,
所以《庄子●齐物论》说: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
伴庐香堂认为,中国人会如此偏爱沉香,正因为沉香的气性连接了迷离恍惚的梦境与真实、虚相与实相。所以在清照的词裡面,沉香冷冽幽静的香气,总在梦断酒残、将醒未醒之时出现。例如她在【木兰花令】写道:「 沉水香消人悄悄,楼上朝来寒料峭。」在〈菩萨蛮〉裡说:「故乡何处是? 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在〈鹧鸪天>则写道:「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建炎四年(西元1130年), 清照新寡,孤身一人随著高宗皇帝的逃亡路线四处流徙。途中,她视为至宝、诋付于友人的明诚遗物竟毁于战火。一连串的打击并没有击垮清照,只是心境不免凄凉寂寥,幸而有沉香为伴,才能从现实生活种种不堪的处境中,提炼出「堪忍」的人间滋味。清照晚年穷愁潦倒,只能依靠弱弟为生。但文坛并未忘记她,上层社会一方面邀约她参与各种诗文聚会,一方面又讥评她再嫁而又讼离,是「晚岁颇失节」。总之,人间的得意失意,人们对她的知或不知,都无损于清照之为清照。800多年前,中国文学史上才识、胸襟都不让鬓眉的这位女性词人,遂与沉香悠远深长的淡香-同化入历史长河,将时代的悲欢得失褪尽,只留下无限情味在人间。正如她晚年的这阕词一
〈孤雁儿〉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
沉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
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沉香在中国文人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正是「沉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所以,仔细寻索宋代两大词人的作品与生命轨迹,我们会发现,沉香只是随著寻常生活而不知不觉浸染在生命裡,成为一 种特殊的气息 ,跟仪轨俨然的日本香道截然不同。伴庐香堂感叹今日若要恢复中国香文化,何去何从,就不言可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