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照见易安心胸的两首诗,一首颂项羽,一首赞嵇康:“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 。
几千年的历史书写传统是成王败寇。混混刘邦得了江山,被尊为高祖;贵族项羽败北,成为“虞兮虞兮奈若何”的笑料。至于嵇康,更是让一班酸腐儒生谈虎色变。易安的直抒胸臆,气度非凡。
论史也罢,说词也罢,易安都是居高临下,全然巾帼不让须眉的傲气逼人。短短一篇《词论》,从开元、天宝年间说起,历数诸多词家,没有一个放在眼里。
有的是一语中的,比如,秦少游“专主情致,而少故实”,黄鲁直“即尚故实,而多疵病”;但也有失之盲目,比如非议柳永“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尤其是填词在有唐士子间初兴,竟然被易安讥为“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此刻的李易安,似不像是项羽、嵇康的力挺者,而俨然一大家闺秀也。
不管怎么说,易安女士总该记得,当年也是撒过娇发过嗲的人儿:“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就算这并非郑、卫之声,但易安的那首《醉花阴》似乎也是风情万种的噢: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赵明诚的“清丽其词”,想必是由此生发的。其实,真要说清丽其词,易安少女时代轰动京城的《如梦令》倒是恰如其分: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小荷初露,清新亮丽,而又不失端庄。即便做了少妇之后的思念夫君,也依然含蕴如故: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纵然是“念武陵人远”,照样“欲说还休”。只是凝眸之际,又添“一段新愁”。如此心绪,与其说是丰富,不如说是曲折。秦少游词也曲折,但没有这般真切。难怪易安会说秦词“少故实”。易安如此故实的这般切身体味,最是见诸那首《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上阕的“罗裳”、“锦书”、“月满西楼”做足了铺垫,下阕将飘零付诸流水,将相思分作两处;最后“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用字轻盈,思绪凝重。
从眉头到心头,仿佛是很随意的起落,却言犹尽,思无断,绵绵如流水,水中见落花。仅此一曲,便可见出易安词作的功力之深湛。正如后主词作前期、后期无有高下之分,易安南渡前后的词作也当作如是观。
不过,易安词作也并非每首都能如此精湛。相比之下,这首《蝶恋花》显得轻浅一些,仿佛春天里两声清丽的娇嗔: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假设李易安没有经历丧夫和离乱,其填词也就仅止于一介才女的尽情尽兴发挥。尽管其才华已然举世无双,但其词作只能让人会心一笑,不至于让人五内俱焚。南渡前后的词作,在艺术审美上无有高低之分,但在阅读效果上却轻重分明。
李易安孤身流离到南方的岁月,与当年在东京城内新婚燕尔的欢乐时光相比,反差大得触目惊心。而易安以什么样的心境填出这首《永遇乐》,也就可想而知了: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最后一句的经历沧桑,令人震撼。
上阕以“谢他酒朋诗侣”作结,可以说心高气傲依然如故,也可以说于南宋王朝心灰意冷,故而将香车宝马拒之门外。须知,香车宝马,酒朋诗侣,在易安是谢拒得非常彻底的,以致最后孤身独处到了令世人不知其所终的境地。其孤傲,其自尊,跃然纸上。
此曲下阕以遥忆“中州盛日”起笔,甜蜜之中充满酸楚。想着想着,结果是不忍想,更不忍看自己,只能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凄凉得惨不忍睹。有着如此沉痛的故实,在《词论》里责少游一句“少故实”,假设秦观有知,也只能认了。
南渡后的李易安,犹如亡国后的李后主。填词与其说是乐趣,不如说是孤苦无告的泣诉。或者“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或者“挪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然而,不管再憔悴,再风鬟霜鬓,易安也像后主一样地照样从容端坐,从不粗头乱服。有《孤雁儿》为证:
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读到“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时,蓦然想起的,是李后主的《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同样的痛心彻骨又同样的孤苦无告。国亡也罢,家破也罢,造成的伤痛都是非常个人的,而不是群体的,并且不以个人的身份地位为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