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8年,易卜生在笔记里写道:“有两种精神法律,两种良心,一种存在于男人身上,而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存在于女人身上。男女互相不了解,但女人实际上是按照男人的法律制裁的。”这段话隐约流露出他创作《玩偶之家》的心理动机,事实上,他无意于写一篇“妇女独立宣言”。一百三十多年后,我写完昆曲《李清照》,无意间读到这段话,怦然心动。我笔下的李清照,敢于改嫁,又敢于离异,“实际上是按照男人的法律”行事的。
《玩偶之家》第二幕舞台布景(1880年)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文学国度里的男女都喜欢“李清照”这三个字。究其原因,才女!易安词无可争议立于中国文学的峰巅,《声声慢》那十四个叠字空前绝后,无人能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过后,各个剧种的《李清照》竞相上位,一时间风生水起,遗憾的是大多回避了李清照的再嫁和离异!
在我看来,正是再嫁和离异,突显出李清照独特的个性,张扬了她人格的尊严,也自然而然地与家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试想,没有金兵入侵,北人南渡,哪里有李清照的改嫁?何须刻意“加强”什么“时代背景”。对于戏剧创作说来,重要的是这般奇突的题材,内蕴着强烈的戏剧性因素,只待剧作家去发现,去开掘。
在构思数十年后,一个偶然的际遇,催生了我的昆曲文本《李清照》。
上演之初,我在《编剧的话》里留下只言片语:“李清照人格之伟岸正是从改嫁和离异的聚讼纷纭中展现出来,是别样形态的'不肯过江东’。”我和清人樊增祥一样推崇李清照与赵明诚的感情生活,所谓“古今无此闺房艳,携手成欢分手念”,在李清照再嫁和离异的日子里,昔日“闺房艳”永远是一道不可克隆的风景,这道风景因现实的比照而越发靓丽,设若现实是黑白片,“闺房艳”便是彩色片。如此构思居然造就了昆曲《李清照》文本独特的结构,即通过时空的流动、虚实的比对、今昔的转换、存殁的更迭,来塑造“这一个”卓立、自尊、高贵的艺术形象。这当然不是被拔高了的李清照。
让观众费费脑筋,艺术才能活下去
戏上演后,有好心人劝谏,“必须照顾观众的期待。”我无语。期待,作为戏剧艺术的一个要素,必不可少;然而,观众是个持票看戏的群体,绝非观念一致,审美一致。仅就斯时剧场情状而言,观众至少可分三类:对李清照了解的、不了解的和一知半解的。这三类人的期待各不相同,该照顾哪一类?剧作家理当坦然宣称,就创作者的主体意识而言,戏剧纯然是剧作家心灵的产物,剧作家追逐的是真善美,而不是哪类观众之所需,即使存在着模糊化了的“雅俗共赏”,戏剧终究不是全民的艺术,戏剧永远是部分人的“赏心乐事”。英国诗人奥登评论布里顿的歌剧《螺丝在拧紧》时说:“或许,让自己的创作受一些苦,也让观众费费脑筋,这样的艺术才可以无休无止地活下去。”我赞成这种说法。特别是昆曲,永远“小众化”,借用《西厢》妙语——“知音者芳心自同,感怀者断肠悲痛”。
昆曲的当代性从何而来
我以为昆曲与李清照这一题材很相匹配,重要的是词人李清照与昆曲品位上的契合!这也及于艺术上的体性格调和审美趣味,及于高雅、尊贵、优美与“阳春白雪”。
李清照是几近千年的古人,把亡灵写活,史剧作家无非借“古昔”作自白,而舞台恰似一方神奇的天地!
当代性的另一方面,即是舞台,是舞台上自由挥洒的各种表现手段。这里有两种对接。一是与传统对接。比如昆曲的诗化。诗化几可视作昆曲的灵魂,诗化以其行云流水的形态,交融着时空的流动性,呼应着表演的写意性。二是与西方对接。比如,戏曲之假定性,昆曲做到了推向极致。一俟低头,即入梦乡,回归原位,又复现实。也许西方人会想起华盛顿·欧文《睡谷的传说》,更会想到现代主义的意识流,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总之,旧形式,新形式,东方手段,西洋方法,都可以“拿来”为昆曲的当代性服务。
滴沥余墨,未成风骚,告罪了!
原创昆剧《李清照》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