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是狂放的才女,有慧根,有真性情,所以能挣脱性别的牢笼,彰显自我的风采。在男子作闺音的“雌声秀”时代,李清照亮出了真嗓,以她纯粹的女音动人心魄。因为真,因为熨帖,所以有穿透力。李清照任自然而越名教,具有独特的魏晋风度。她灵心锐感,却又富于知性,以思想家的风范卓然自立。道学家们一直没有停止过对李清照的攻击,当代也有人将她娱乐化,但没有谁能真正地击倒她,就因为她具有真实的力量。李清照身后被祀为“藕神”,是当之无愧的。她具有藕的通透和玲珑。她有花有叶,有棱有角,确是花中第一流。
才女之所以是才女,就因为她有慧根、激情和想象,不循他人预设之轨道。中国古代本不缺具有天然美质的女子,只是礼教结成的茧裹束着她们的身心,不能破茧化蝶,只有叛逆的女性才能冲破闺房的樊笼,在文学的道路上尽力地驰骋,实现自我。李清照诗云:“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诗情如此飘逸不定,人生注定要跌宕多姿。真正纯粹的诗人都不肯媚俗,不肯循规蹈矩,而是胸中别有丘壑。封建礼法想把女人塑成泥人木偶,可是李清照偏偏爱玩会玩,玩出了花样,玩出了精彩。她具有优雅的游戏心态,一派魏晋名士风度。一边是博戏,一边是锦心绣口,游戏中有大神通。她喜欢沉浸在大自然中,与水光山色融而为一。她喜欢花,能在花中看到自我。
李清照极喜咏梅。《渔家傲》云:“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此词写蜡梅,既矜持,又旖旎;梅品即人品,“此花”得“造化”之眷顾,凌寒绽放,独报春信,与明月共“玲珑”,非众香之可比。寒梅早开,词人早慧,都是独特的“这一个”。李清照生有异秉,自然生成一段孤傲的性情,不喜趋热,不愿折腰,此种性情伴随她终身,委实是一种悲剧人格,正像她咏白菊的《多丽》词所云“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
李清照性情狂放,独立于寻常闺妇之外,给人的感觉确实有些“野”。少女时代便浮沉麯糵,“沉醉不知归路”。所谓醉里乾坤大,在醉乡里,她尽情享受身心自由的快适。这是魏晋风度的体现,也是名士风流。清人叶燮《原诗·内篇》云:“大凡人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论才,她的诗词文赋无体不工;论胆,她或讥弹前辈,或讽刺南渡政权投降路线,毫不假以辞色,机锋凌厉;论识,她具有思想家的敏锐;论力,《漱玉词》以寻常语度入音律,平淡而山高水深,自成一家,人称“易安体”。
除了才、胆、识、力之外,李清照还要加上一个“学”字。李清照是一个金石学家,她与丈夫赵明诚一起收集、考订、鉴赏金石书画,“笔削其间”,沉潜于此道三十余年,学殖之丰厚,见闻之广博,实罕其匹。尤其值得玩味的是,她浸淫于金石之学,对其审美趣味产生了至深的影响。质言之,李清照的词品得益于金石艺术。金石乃线条艺术,歌词是音乐文学,艺术的品类不同,但都讲节奏、韵律,都是纯粹的美。
李清照不是男性文人,却入了《宋史·艺文志》。但有关她的事迹记载极少,只能附骥于他的父亲李格非本传。《宋史·李格非传》记载:“女清照,诗文尤有称于时,嫁赵挺之之子明诚,自号易安居士。”寥寥数语,似与她一代才女的身份极不相称,可是历朝正史本来就很少眷顾女人,她以“诗文尤有称于时”而跻身于《宋史》,已不寻常。
在男权的话语世界中,李清照以她的睿智、独立、狂放而“别是一家”。一个女子喜欢高自标置,在道学家看来确实有些“无顾藉”,然而正因为有此标格,方能意气纵横,妙笔生花,获得持久的内在生命。在《菌阁琐谈》中,近人沈曾植将李清照放在男性词人的群体中进行观照,对李清照的评论突破了性别之拘囿,殊属难得。“闺房之秀,固文士之豪”,这是对李清照最好的评价。李清照身为女性,作品却不限于雌声,相反“才锋大露”,“芬馨神骏”。
李清照诚为一代才女,但她的思想家风范更令人欣赏。她对自我的肯定,对自我的欣赏,在崇尚内敛、不露圭角的宋代社会,殊属不群。大凡才女,或多或少都有些自恋,以任性的方式呈现自我。所不同的是,李清照的自恋更具内在性,她的意志不是形式的自由,而具有思维的坚定性。质言之,李清照是知性才女。
李清照深通博弈,思想圆活,不拘泥于道学家设定的善恶观念。在她看来,大恶之人必有过人之处。她的《打马图经序》发挥了“慧通专精”的思想:“慧则通,通则无所不达;专则精,精则无所不妙。故庖丁之解牛,郢人之运斤,师旷之听,离娄之视,大至于尧舜之仁,桀纣之恶,小至于掷豆起蝇,巾角拂棋,皆臻至理者何?妙而已。”值得注意的是,她将“桀纣之恶”与“尧舜之仁”相提并论。“尧舜之仁”是儒家公认的典范,其仁德可与日月同辉,而“桀纣之恶”却是反面恶德之典型,人人得而鞭挞之。但李清照却从博弈的角度肯定其“恶”中的“至理”:桀纣能成大恶,必有争先之术存乎其中,其运用之妙实足取法。如此一来,博弈作为一种智慧就从抽象的善恶中被解放了出来。进而言之,博戏虽小道,亦有大道存焉。
李清照对历史的看法,对政局的判断,多形而上的思考。不少论者谈李清照,多侧重于她的气节。李清照的确抨击过宋高宗的投降路线。《夏日绝句》云:“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义正而词严,机锋直指宋高宗。问题是高宗南渡,已经“过江东”了,下面怎么办呢?李清照重气节,但不逞气节以鸣高。她审视宋金对峙的形势,实现了理性与现实的和解。当宋室偏安已成定局,她转而积极地拥戴这个王朝,维护它的正统性。有《咏史》诗为证:“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此诗以东汉比南宋,意谓南渡政权的延续有其自然的合法性。诗人以嵇康自比,“薄殷周”即反对军阀篡逆,矛头指向金人扶植的伪齐傀儡政权。陈祖美《李清照评传》赞扬李清照“嫠不恤纬,唯国是爱”。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亦赞云:“西湖台阁气沉沉,雾鬓风鬟感不禁。唤起过河老宗泽,听君打马渡淮吟。”李清照的爱国心志非常强烈,但她的爱国又是理智的爱国。
李清照的知性表现得最突出的莫过于她的《词论》。她提出词“别是一家”,第一次为诗与词二体立下了一块界碑,从而确立了词体的独立自足性。诗就是诗,词就是词,无论是以诗为词,抑或以词为诗,都是对文体独立性的销蚀。从本质上看,李清照的词“别是一家”之说是文体学观念,其哲学基础却是知性思维。“别是一家”的命题,明辨诗词二体之分野,体现了思维的坚定性和规定性。中国文学史上才女不胜枚举,但具有思想家风范的女性作家却微乎其微。李清照是一个特例。
《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年7月17日第76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