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史记·孝武本纪》中的说法:元鼎五年(前112)十一月,汉武帝一次祭祀泰一之神时恰好有一道“美光”(其实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流星)从祠坛上掠过,太史公、祠官等人认为这是“神灵之休,佑福兆祥”,进言应在夜晚燃“地光”与神灵感应。元封元年(前110)灭南越,李延年献民间音乐,汉武帝受到启发,提出把民间祀尚的鼓舞乐,与宫廷郊祀结合,此后祭祀泰一神,“始用乐舞,益招歌儿”。起初的祭祀活动,主要在春秋有典,渐而以正月十五日最为隆重,后来就逐渐演进为元宵节了。
泰一神亦称太乙神,主宰人间的风雨、饥馑和瘟疫。我们从屈原的《九歌》之《东皇太一》(“太一”即“泰一”)中依稀可以追寻到巫女穿着眩人眼目的服装击鼓高歌的情景。正如很多学者指出,屈原的这首诗是经过“净化”了的,实际上的娱神之时,巫歌言辞鄙埋、杂于燕昵……恰如朱熹《楚辞辩证》说:“楚俗祠祭之歌,今不哥得而闻矣。然计其间,或以阴巫下阳神,以阳主接阴鬼,则其辞之亵慢淫荒,当有不可道者。”屈原的《九歌》本就是一组祭神乐歌,其基本情节是“人神恋爱”,往往以人神爱恋的成功来象征祭祀成功。
那么,相应地,男女交往在祭祀期间也是相当自由放纵的。当然,在后世的元宵节中,同样可见这种“狂欢节”的遗传痕迹。
《西京杂记》中记载:“西都京城街衢,有金吾晓暝传呼,以禁夜行;惟正月十五日夜,敕许金吾弛禁,前后各一日。”“金吾”即“执金吾”,是汉武帝太初年间的京师警卫官名。可见,在当时就已经“金吾不禁”,后来历代官方也都应允“金吾不禁”。唐代诗人苏味道《正月十五夜》诗:“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这样一来,尤其是平日严守男女大防的女性,在节日前后有了特殊的自由时光。
而从汉武帝的提议之后,“歌儿乐舞共狂欢”便成为元宵节的主要内容,“燃地光”到东汉明帝时吸收佛教文化演进为“燃灯”,元宵观灯成为最重要的娱乐活动之一。灯火辉煌,更增加了节日氛围。《隋书》记载的元宵之夜“以秽嫚为欢娱,用鄙亵为笑乐,内外共观,曾不相避”;唐代元宵“士女无不夜游,车马塞路”(《雍洛灵异小录》);“暴衣冠,罗伎乐,杂郑卫之声,纵倡优之玩”(《新唐书》),这种夜生活的情景在平时的封建生活中是不可想象的。
宋以前的元宵节庆一般是一日,少数年代亦有为三日的。北宋之初沿袭三日张灯之习,至太祖乾德五年下诏:“上元张灯,旧止三夜,今朝廷无事,区宇又安,况当年谷之丰,宜从士民之乐,具令开封府更放十七,十八两夜灯”,此为东京上元五夜灯的来历,从十四日至十八日。关于上元节的盛况,在北宋中期己是热闹非凡,官府亦于此时休假三天。
当然,北宋时期元宵节热闹的原因还在于:为掩盖内外矛盾,粉饰太平,统治者大力倡导各种民间节日活动,其中最受重视的就是元宵节。各地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庆祝元宵佳节,尤其以汴京的元宵夜灯展庆典最为富丽、热闹。从“预赏”到正式的“上元五夜灯”,节庆活动有时持续一个月有余。不论统治阶级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广大女性是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最起码有些许的自由时光了。
宋代女性的节日生活,我们可以从宋词中窥见概貌。
首先,自由的活动与华丽的装扮。
统治阶级有心要制造一种“太平盛世”的假象,所以在元宵节号召人民全民参与。女子亦可走出家门,享受有限自由。节庆期间,各阶层女性,无论是后妃贵妇,还是平民妓女,都可以走出家门观灯览胜,节庆期间不禁夜,广大女性可以通宵在外游玩流连。元宵节的这份自由是绝无仅有的,虽然短暂,亦珍贵无比。无怪乎女性们会呼朋引伴,盛装打扮,抛开往日的端庄娴淑之态,尽情享受自由。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都城女子们“巧制新装,竞夸华丽,酒兴融洽,雅会幽欢,寸阴可惜”,生动地再现了女性抓紧时间游玩、约会、狂欢的情景。富人们坐的车子,车钩挂灯,依照灯球、灯笼做成,不用火,专门作车饰。
女子喜欢用纸做的飞蛾、蜂儿之类,以长竹梗标之,插在的头上,夜间在灯火人流处走过别有一番风情。她们也都喜欢佩戴一种小灯笼,如枣栗那么大小,像珠翠装饰在身上一样,总之,女子在元宵节尽情展现她们的美丽,去呼吸这自由的空气。正所谓“笑着春衫袅娜,素蛾绕钗,轻蝉扑鬓,垂垂柳丝梅朵”(晃冲之《上林春慢》),她们身姿飞动地涌入狂欢的人潮。
灯展的同时,许多地方均有大型文娱表演,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麟麟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每个坊巷口,无乐棚处,另设小影戏棚子,以供本坊儿童观看。有一说一,虽然说是宋廷粉饰太平的做派,但如果没有雄厚的物质基础,也是办不到的。
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中就描写了元宵节的节日氛围: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东风拂过,一簇簇礼花飞向天空,然后像星雨一样散落。华丽的香车宝马在路上来来往往。凤萧那悦耳的声音四处回荡,月亮在空中发出明亮的荧光,光华流转。热闹的夜晚里,鱼、龙形的彩灯在翻腾。美人的头上都戴着亮丽的饰物,身上穿着亮丽的衣物,在人群中晃动。她们面带微笑走过,迎面佛来淡淡的香气。
其次,自由恋爱的好时机。
封建社会的广大女性,无论是哪一阶层,什么出身,本质上都是男子的附庸,她们根本没有追求爱情的权利。
女性在这全民参与的佳节里走出家门,走到熙熙攘攘的灯市中,走到人们的视野中,本就成为一道道赏心悦目的风景,为本已热闹异常的夜晚更增添了一些妩媚和神秘,情爱也随之而来。
欧阳修就有《生查子·元夕》“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种情景在封建社会是会合理出现的。当然,柳永的《迎新春》更为“坦诚:
嶰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萧鼓。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上片无外乎写的是节日盛况,下片开始写道:夜色渐浓,街道里,少男少女狂欢忘形。少男少女往往在竹阴花影下谈情说爱。天下太平的时候,朝廷和民间都欢快,百姓生活安乐富足。随处都可以举行美好的聚会。尾三句写青年男女一夜欢爱,天明不愿面对分别的痛苦,故“独醒离去”。
柳永是率真而乐观的,即使是短暂的快乐,仍是要感恩,歌颂太平。的确,如果没有整个社会的繁荣和传统的民俗,男女青年就是相望一眼也是不可得的。
最后,热闹的节日会触动有些女性的心事。
季节变化引起人们内心情感的变化。刘勰《文心雕龙》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讲的就是四季变化在人的心灵上所引起的激荡;钟嵘《诗品序》说得更为具体: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时之感诸诗者也”。
他认为四季的变化最容易激发人的灵感,而作为四季变化明显标志之一的节日和时序,自然集中激起人们的感应。“每逢佳节倍思亲”是人们在节日里普遍的感受。夫妻长期分居在古代社会是一个极其普遍的问题,封建社会的女性一般是处于深闺的,而封建社会男性所承担的社会责任和家庭义务,经常在外。或求学,或游宦,或经商,或征战,更有柳永一样的天涯浪子。这种情况下,她们只能靠占卜自我安慰了,所谓“卜紫姑香火,问辽东消息”(朱敦儒《好事近》),除了等待,没有别的选择。
可是,等待还是意味着有希望啊,那么像李清照晚年那样寡居的女性就更加可怜了,她们有的只是回忆和无尽的落寞。
李清照的《永遇乐》正是孤寂心态的写照: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是李清照晚年避难江南时的作品,写她在一次元宵节的感受。李清照的早年生活比较舒适安逸,作品也多写婚后的轻松生活,尤其是与赵明诚短期分开的离愁别苦,这些作品感情真挚,风格清新,语言自然。
然而在她四十四岁时,金兵入侵,宋室南渡。她与赵明诚一起仓皇南逃,不久明诚因病逝世,两人半生积攒的金石书画也都散落。李清照只身流亡,既遭到国破家亡之痛,又身受颠沛流离之苦。这就使得她后期的作品渗透了深沉的故国之思和身世之感。
这首词通过南渡前后过元宵节两种情景的对比,在表现物是人非、今不如昔的深切感受,抒写离乱之后愁苦寂寞的情怀的同时,客观上反映了北宋繁华时期的元宵盛况,也反映出了当时女性的节日生活。开头两句“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写晚晴,正是欢度佳节的好天气,紧接的“人在何处”恰似一声悲凉的长叹,点出自己的处境:丈夫死去,漂泊异乡,无家可归,透露了词人内心的凄凉和迷茫,同佳节良宵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柳烟浓,吹梅笛怨”点出时令是初春。上句从视觉着笔,写早春时节初生细柳被烟雾笼罩;下句从听觉入手,通过笛声传来的哀怨曲调。但在词人看来,毕竟“春意知几许”,还是有些许寒意的,借以抒写自己怀念旧都的哀思。
如今过元宵节,李清照兴致始终提不起来。“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虽然天气渐暖,有朋友来邀请她去观灯赏月,却被她婉言谢绝了。表面上的托词是怕碰到风雨,实际是国难当前,家破人亡,早己失去了赏灯玩月的心情。
下片很自然地转到对当年汁京元宵佳节盛况的回忆上来:“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北宋的元宵是一个十分隆重的节日,李清照早年感受其中,印象很深,此刻自然触景生情,连用了六个短句追述当年情景,语调轻松欢快,多用当时俗语,宛若少女。后三句,写女子节日表现,她们镶着翡翠的帽儿,拈了金纸的雪柳,插戴满头,看谁打扮得更美。突出昔日中州之盛,反映作者对美好生活的热爱,与动荡飘摇的现实成对照。
我们还需明白,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差巨大的对比,除了感情真挚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李清照所处的,仍是元宵节。无论国事又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元宵节始终是元宵节。纵观两宋,元宵节都是最热闹、最受各阶层人士重视的传统节日,即便南宋偏安一隅,节还是要过。这个情况可以结合林升的《题临安邸》来理解,正所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南宋高层依旧追求声乐感官享乐。
总之,虽然宋代女性由于元宵节日的庆祝而得到短暂的自由时光,但她们仍热是弱势群体。自由的时光不仅给她们带来欢乐,同时也倍增了她们的痛苦和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