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清照的一辈子,过得很坎坷,很倒霉,很不走运,很受到同时代人的垢辱。她又挺爱国,挺爱这个对她很不怎么样的宋朝,因为她说什么也不能当亡国奴,所以她说什么也要跟着这个居然没有被人灭掉的赵氏王朝,从北宋跟到南宋,从徽宗跟到高宗。数十年跟下来,从声誉鹊起的诗人,到一文莫名的嫠妇,从海内传诵的词家,到不知所终的孤魂。最后,究竟何年何月死的?到底死在什么地方?是正常死亡?还是非正常死亡?一概不知,比一条流浪狗的下场更惨。这说明中国的宋朝,是个多么糟糕的王朝,它连本朝最有天才的女诗人,都弃若敝屣,这个王朝,不亡何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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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所以,天才投错胎,时间不对,空间不对,跌进了小人堆,掉进了恶狗村,那就雪上加霜,不得好日子过了。幸好,中国人记住她的作品,中国人怀念她的精神,她在文学史上凭真实力,凭真本事,所达到的被人推誉为“最有天才的女子”的地位,并不因她悄无声息的死而湮没;相反,随着时光的推移,随着人们对她的理解,她的形象也愈益高大,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愈益不可撼动。

  •   文学史,有两种版本。一种是摆在书架上的,一种是放在人心里的。摆在书架上的文学史,可以装进成千上万位作家诗人的名字;放在人心里的文学史,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一百位。这其中,就有李清照。每个读过宋词的人,都会记起这“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的七字叠句,这些字,似乎并不艰深,似乎并不复杂,但经她创造出来,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成为她深入人心的品牌诗句,凭这,当然也不完全凭这,大摇大摆地走进这部放在人心里的文学史,永远活着。虽然她死得不明不白,不知下落,但在人们脑海里,只要提到这个名字,立刻就能涌现上来,那早年美丽端庄,文思奇诡的她,那中年奔波跋涉,坚忍不拔的她,那晚年人间蒸发,不知所终的她。

  •   于是,这个李清照,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重量级的女性诗人,近一千年来,无人能出其右。

  •   “李清照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有天才的女子。”这是出自胡适笔下的评语。在“有天才”前,再加上个“最”字,可见对她的肯定和推崇。他还说了一句简直是真理一样的话,他说,由于她“才气纵横”,遂而“颇遭一般士人之忌。”这条千古应验的定律,在中国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再没有比文人遭忌,是历朝历代太常见的事情了。道理很简单,胡适所谓的“一般士人”,就是那些文才一般,文章一般,可眼红之心,嫉妒之念,却是很不一般的舞文弄墨之士。这种人最害怕别人比自己强,而且还会想方设法不让别人比自己强。谁让你李清照“才气纵横”呢?你一纵一横,四面八方,全是你的天下,这些一般般的前辈、同辈、后辈,能不打心里腻味你(这算好的),反对你(这算说得过去的),打击你(基本上百分之九十九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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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国人好绝对平均主义,习惯于罐头沙丁鱼那样,拥挤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因为谁也不比谁高明,谁也不比谁差池,所以大家能够相安无事,天下太平。如果,谁要是出格,出线,出圈,出众,以致到了出类拔萃,出人头地的地步,你放心吧,其他的沙丁鱼就会联合起来将你掐死,这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所在。据宋人庄绰《鸡肋编》,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为神宗朝尚书右丞相王珪之孙婿,而秦桧为王之曾孙婿。当李清照处境最艰难,甚至有可能坐牢之际,这个势倾天下,炙手可热的亲戚,却不肯助她一臂之力。相反,当她有机会谋得在宫廷里,起草时令应景帖子的差使,借以混口饭吃的时候,想不到秦桧之子秦梓,竟然不顾一点亲戚情面,用手中的权势,整了她一把,将她炒了鱿鱼。“时秦楚材在翰苑,恶之,止赐金帛而罢。”(宋人周密《浩然斋雅谈》)

  •   “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晚年生活,是相当凄凉的。但是,历史从来是一个澄清过滤的过程,是一个消解扬弃的过程。时光磨耗掉对历史来讲的那些无足轻重的一切,而存留下对人类文明进步有价值的东西。这样,个人遭遇的不幸,因时过境迁而渐渐淡化,颠沛流离的痛苦,因斗换星移而慢慢稀释,爱恨情仇的纠缠,因年代久远而逐步褪色,悲欢恩怨的往事,因身非亲历而日益淡漠,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   于是,在这面历史的筛子上,是精华,自然会留下,是糟粕,早晚要去除,一时火爆,不能持久,璞之剖玉,早晚间事。对于这位“最有天才的女子”来讲,最后剩下来的,便是她璀璨的文学成就。那些小丑,那些败类,那些构陷,那些污亵,遂像泡沫一样,从人们视野中消失殆尽。于是,一个才华出众,成就卓越的李清照,便永存于这部人心中的文学史上。

  •   李清照留给后人的文学遗产,并不是很多,流传于世的词,不足50首;流传于世的诗,不足20首;流传于世的词学批评,只有区区五百六十字(如果不是别人为了骂她,录以存照,也许早消失了),然而,她却因此成为一位名显于生前,不朽于身后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