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1084一约1151),自号易安居士,济南(今山东济南市)人。她的父亲是李恪非,曾以文章受知于苏轼,知名于文苑,南宋时甚至有人说他的文章是“自太史公后,一人而已”(见宋人韩淲《涧泉日记》卷下),这大概是过誉之言了,但有文名自是不虚的。母亲王氏是显宦之后,亦善属文(见《宋史·李恪非传》)。十八岁那年,她嫁给了山东老乡诸城人赵明诚(字德甫)。赵明诚的父亲是赵挺之,与李恪非同为朝官,李赵结亲是在京城,当时赵明诚还是太学生。李清照生活在一个文人仕宦之家,自少年即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史书里没有她的传记,她父亲在《宋史》里是有传的,史家还算不吝啬,在她父亲的传里写了她几笔:“女清照,诗文尤有称于时,嫁赵挺之之子明诚,自号易安居士。”她的父亲李恪非大概是因为曾受知于苏轼之故吧,被划在了“元祜党籍”的名单上,自然受了些苦。而她的公爹赵挺之却是新党,曾参与迫害过苏门的黄庭坚。苏、黄那一派的陈师道,和赵挺之是连襟,十分痛恨赵挺之,《朱子语类》上记载,陈师道陪着皇帝郊祀,没有厚裘衣御寒,家人就去赵家借了一件来,既然是亲戚,这又算得什么大事?可陈师道却非常生气地说:“你不知道我根本不穿他们家的衣服吗?”他宁可挨冻也不穿,结果却以冻病而死。赵挺之后来做到了宰相,口碑似不佳,总让人觉得他是踩着人家“元祐党人”的苦难爬上去的。
李恪非被划人党籍时,李清照曾向赵挺之投诗救父,中有“何况人间父子情”之句(这可能是借用了黄庭坚“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的成句),可是并没有结果,是他救不了,还是不救?难以考辨了。党争之火,蔓延其家,赵荣李辱,竟若霄壤。清照对她的这位公爹无法心存恭敬,赵挺之做了宰相后,清照贺诗有“炙手可热心可寒”句,那言外之意也就是说:“您别太得意了!”不过父是父,子是子,她对丈夫赵明诚还是爱之至深的。赵明诚是个稽古迷,专于金石学,有《金石录》传于世,与欧阳修之《集古录》俱称金石学史上的名著。清照夫妇二人,伉俪情笃,同好金石书画,常节衣缩食,专心治学,出入相偕,奇文共赏,古来闺房之乐,莫胜于斯。她南渡后为亡夫遗著所作之《金石录后序》中记着许多她与夫君的故事,她的前期的词里,有很多是他们爱情生活的记录,读着十分感人。靖康一变,国破家亡,夫君亡故,辗转异乡,易安晚景实在凄凉,不“易”亦不“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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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说李清照在赵明诚去世后曾改嫁张汝州,未几又离异了。这在她自己的一些残编断简的文字里也多少透出些消息。可是从明清一至近世,有很多人出来为清照辩诬,主张清照并未改嫁,改嫁之说不过宋人诬陷。士林何以对清照改嫁与否竞震动如此?我看这已不是一个“词学”问题,而是一个“文化”问题了;亦非只是一个学术问题,大抵也有观念问题。女之改嫁,实属常事,清照似无例外之理。
要是改嫁,盖出无奈,其中原由,殊难考校。再适不久,旋即反目,看来是一桩极不成功的婚姻。她是太爱赵明诚了,赵的死,对她来说又何止是地陷天倾!接下来又是东逃西奔,疲命于道路。家无定所,财物频失,这对一个近五十岁的妇女来说,何其艰难!后来到了杭州,稍微安定了一些,以清照之性格,她未尝不想改变一下她的生活,从哀痛、无助、离乱无定、疲惫不堪的困境中摆脱出来,再婚之念,或起于斯耶?然择非其人,配了个“驵侩之下材”,这在她的苦上就更增其苦了。如果她确实是再婚了,也并不说明她就是一个“忘恩忘义”、“弃旧恋新”之人。后世论者都以李、赵伉俪情深,而说清照断不会忘怀明诚,另结新欢,这种类于“从一而终”观念何其陈腐浅陋!这种说法也确实没有多少力量。又兼说者大多不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所以这场“官司”到现在也没打出个输赢来。士林为清照不平的原因,大概主要还不只是她改嫁了,而是她嫁的竟是那个张汝州,若嫁了个什么旷世奇才呢?或许就不会那么激烈地、愤愤地为之辩诬了吧?说不定还会传为词林佳话呢。吾人有时太爱为古人担忧,而且常常以一时一己之观念衡断古事之然否,所以就常常意气用事,起一些无谓之争,若能起古人于地下而问之,古人不亦应笑吾人多情而滥用其情哉?一个人在其人生道路上的选择多多,谁又能保证他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对的呢?李清照虽旷世才女,可也不能不让她失误吧,其实作词和做人,鉴诗文和选丈夫,本来就不是一回事的。对李清照的改嫁与否,吾人大可不必太在这上面用心,改嫁与否,对读她的词并无多大的影响,对她的声誉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我们何必在这里苦心孤诣地浪费我们的学术力量呢?要之,宋人说的,我们不信,明清人说的我们却信,这是为什么呢?明清人倒比宋人更知道李清照是怎么回事吗?又有人说,应该相信李清照自己写的《金石录后序》,那上面并没有写改嫁张汝州的事,那上面满满的是对赵明诚的爱。我们当然相信清照的自述,可那是她为她的亡夫之遗著作的序,她写张汝州干什么呢?
李清照以词名家,而又能诗文,善书画,古来’”文艺界”的女子,当推她为第一人。清照之词,独树一帜,若郑振铎先生言:“她不受别的词人的什么影响,别的词人也似乎受不到她的什么影响。”(《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她可以说是词中的第二个李后主,这样说并不是说她是受了李后主的影响,而是说他们都是纯粹的以他们的生命去填词的,他们的词都是那种平常语中不平常的词,即使用事,亦如己出。他们的词,谁都能懂,谁都能感动,人们都会惊奇,怎么那么平常的字句到了他们的手里竟有那么大的攫人的力量,让人一读就直拍内心,一读就永远也忘不了。李后主有一颗“赤子之心”,这就是“绝假纯真”之心,这是一种“道”境,这是一种有着无限“可能”的大“无”之境,这是一种宇宙的本然状态,在这里不用一切雕饰而万事万物皆自然。李清照也是这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再加上作过《菩萨蛮》、《忆秦娥》的李太白,真可称为“词家三李”了。
易安词雅,这是不必说的,但“雅”不自她始,也不自她确立,也不自她张扬。她是在“雅词”发展道路之外,自有一种清雅的标格而已。按陈廷焯说的,她是“独辟门径”,是“独树一帜”。易安词最大的特点是“纯真”,是“天然”。无论是前期写闺情离情的那种感伤,还是后期写那种容人家国之恨的沉痛与孤苦,都出之以天然纯真,不假任何雕饰,直如行云舒卷自如;花开叶落,忽喜忽悲,一任天然,似不著一丝“力”而有“大力”蕴乎其间也。人读其词,绝无暇心在雅俗上分辨,只觉得好,只觉得她和我们没有时间空间之阻隔,一下子就把她的歌唱到了我们心里去。王国维说李后主的词“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这是说,李后主词中所表现者虽为其个人一己之感伤与悲哀,但却足以包容所有人类之感伤与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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