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晓波
我一直觉得,每一座城市都行走着很多灵魂,他们有的是看得见的,有的是看不见的。灵魂之间的关系若即若离,他们会互相地瞥一眼,会交谈,会拥抱,会互相砍伐。他们在不同的时间里出现,在同一个空间里重叠,层层叠叠,有的是可以被感知到的,有的则终生茫然无知。
每一个灵魂都很有趣,有自己的秘密,绝大多数的秘密微不足道,甚至对于其他灵魂而言,好像从来没有出现或存在过。但是它们又都是重要的。尤其对于城市而言,它就是一个储蓄这些秘密的巨大容器,显贵卑贱是人间的看法,城市从来只知同情,不知拒绝。
作为一个城市的观察者,你只有触摸到了更多的灵魂,才能真正地进入它。你发现他们,跟他们说话,看他们落泪和欢笑,渐渐地,你已经是他们中的一部分了,继而成为城市的一部分。这是一个身不由己的过程。
我13岁的时候来到这座城市,那是1981年。我父亲在浙江大学读研究生,为了我的户口能够落到杭州,他不得不放弃博士学业,成了一名教师,这成为他终身的一个小小的遗憾。我住的地方叫求是村,是浙大教师的宿舍区,到城里去的一条小马路两旁种着很高的梧桐树,它会经过一个叫松木场的地方,这个名字听上去就怪怪的。后来有人告诉我,明清的时候,这里是秋决犯人的刑场。有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妈妈生病住院了,我骑自行车去给她送饭,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冲进了路旁的一个大水潭。我想,应该是那里的某一个灵魂跟我开了一个小玩笑。
在上海读了四年大学之后,我再次回到这座城市,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单位给我分配了一套小房子,在金祝路上,这个路名跟两个灵魂有关。1130年,元兵进入临安的时候,城里有军民反抗,带头的是两个叫金胜和祝威的下级军尉,为了纪念他们,杭州人建了一个义士祠,它早就不见了,就留下了一个路名。金祝路的北面,接着一条同样窄小的街巷,叫马塍路,是吴越国时候钱镠养军马的地方,南宋时是一个热闹的花市。有一个很著名的灵魂曾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她叫李清照。从马塍路到西湖,大约十里地,但是女诗人居然没有写过一首与西湖有关的诗词。我每次路过那里,脑海里都会闪一下,到底当年李清照是怎么度过那些漫长的日与夜。
1 2021年夏天,正午的的马塍路。李清照在这里居住了二十多年,没有为西湖写下一句诗词。(吴晓波拍摄)
后来,我的家搬到了运河边,书房朝南正着河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边写作读书,一边能听到运送砂石的夜航船低沉的隆隆声,一开始挺让人烦心的,时间久了,居然不会打扰到我,它似乎成为时间的脉搏声。小区楼下有一座廊桥,砖地木柱,四檐飞扬,它叫坝子桥,是京杭大运河最南端的标志之一。当年康熙和乾隆下江南,龙舟必经此地。他们每一次来,会动用三千个纤夫和护卫的士兵,那些著名和无名的灵魂,现在还存活于博物馆里的彩绢画卷上。
这几年,我因工作的缘故经常去葛岭半山腰的静逸别墅。它当年的主人是张静江,南京国民政府时期的首任浙江省政府主席,在他任内举办了现代中国的第一个国家级博览会——西湖博览会。在这栋别墅里,出没过蔡元培、孔祥熙、史量才和林风眠等人。天气晴朗的时候,我站在别墅前的草地上眺望远方,细若游丝的白堤就卧在不远处,从断桥到孤山,有白娘子的传说、蒋经国住过的别墅、林逋的水台、俞樾的书房、吴昌硕的画室、秋瑾的大墓以及苏小小的亭子。水之南面是毛泽东常年居留的汪庄,他在这里先后下榻了近三十次。
这些名字,有的显赫嚣张,有的潦倒一生,如今他们都各安其所地待在历史的某一个角落。任何一座城市,与其说存在于空间,不如说存在于时间,而时间本无意义,仅仅因为灵魂们的出没而得以呈现不同的叙述价值。
行遍天下之后,客观而言,杭州的山水若在世界各胜景中排名,肯定进不了前二十位。但是,在一个中国人的心中,若这些名字被一一朗诵出来,却会生长出别样的气质,它是“历史的黏性”,是被想象出来的风景。人对世界的记忆,从来是悲欣莫测的命运图像,自然山水仅仅是背景而已。
从一千多年前至今,杭州就一直是一座属于新兴中产阶级的消费型城市,自然的美好风景、复杂的人文历史与商业的繁荣天衣无缝地交融在一起。在这里,走近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只需费吹灰之力,它如湖面的荷萍,肤浅地漂浮在生活的表面,如同生活本身一样。
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曾用一本书的篇幅描写他居住了一生的城市伊斯坦布尔,在题记中,他说,“美景之美,在其忧伤”。
一切伟大的城市,大抵都是如此。它从历史中披星戴月地走出,在破坏中得到新生,每一代人、无数的灵魂,都在它的肌肤上烙下印记,让它变得面目全非,然后在忧伤中退回到历史之中。只有城市永远存在,忍受一切,不动声色。
好了,现在轮到我来讲述这座人间城市的故事了。我将打扰到很多灵魂,不管他们愿意还是不愿意,此时此刻,他们都必须应我召唤,无处可逃。
2 坝子桥。在这里纳凉的市民,常常叫不出这个亭子桥的名字。(视觉中国提供)
3 在静逸别墅的桂花树下读书,前人往事都与清风无关。(孙午飞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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