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磊 


作者简介:

雪磊,安庆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2

分类名称: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

复印期号:2007 年 10 期


关 键 词:

文章编号:0257-5876(2007)06-0058-03


      谈到李清照,凡是熟悉中国文学史的人,没有不知道她不仅是宋代独一无二的杰出的女词家,同时也是一位倜傥有丈夫气、有胆有识的爱国女诗人。上世纪60年代后,我国文学界展开研究她诗与词的文章,不下一百多篇,这姑且不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在她的晚年,发生了一桩短暂的婚嫁悲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此引起人们热烈的讨论?


      就在南宋绍兴二年间,她已是年近半百之人,正处于国破家亡流浪于浙江民间之际,在她的生活中却突然闯进了一个恶人——张汝舟。张汝舟何许人也?不过是一个混迹官场的掮客,此时他正在池州职筹军务审计,得知李清照此时正逃难在浙东民间。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曾是当代有名的文物收藏家,他们所收藏的文物,大多毁于战火,但她身边还带有少量的稀世珍品。这些文物如能用来贿赂当道官员,便立即可以换取高官。而此时的李清照只是孤身一人,仅与弱弟李迒相依为命,朝廷中的亲贵关系,均已失去联系,自己又卧病在家,呻吟床褥。张汝舟看到这正是他觊觎李清照身边文物的绝好机会,于是便趁机经常去李清照那里献殷勤,如李清照所说“以如簧之言,似锦之舌”取悦于清照姊弟。可是以李清照的命妇身份和她的学识、修养、性格、阅历,又岂能轻信这样一个素无交往的小官僚。于是张汝舟便使出绝招:竟然携去了一纸“官文书”,正如李清照在《上内翰綦崈礼启》中所说:“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殊不料这一纸文书却在李清照内心引起了极大振荡,以致“心几欲死”。究竟是什么东西激起了李清照内心的惶恐,以致使张汝舟的阴谋得逞呢?很显然就在于张所持的所谓“官文书”。这官文书所说到底是什么?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考证得出来。笔者不才,试作以下剖析。


      上世纪50年代,黄盛璋先生写了篇《李清照事迹考辨》,对李清照的生平,考证得相当周密,特别是对改嫁一事的论述,惟独对“官文书”的解释,十分牵强。我以为做学问不患多岐,但患轻率苟同。黄先生以韩愈文集中《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的故事为例证:说的是侯翁有女欲嫁,王君思取之,乃托媒说合,媒向翁说王已明经及第,且选官人。翁说:“诚为官人耶?取文书来。”王君无计,媒云我有办法,便以一卷书纳入袖内,伪称官文书,侯翁果然信以为真,遂允嫁其女。其实墓志铭中所说的“官文书”与张汝舟所持的“官文书”,名同实不同,然而也可证明张汝舟所持的官文书十有八九出自伪造。其内容既不可能是“皇帝诏曰”要李清照下嫁张汝舟,也不可能证明张的官身,很有可能是涉及到赵明诚死后有谣传说他家有“玉壶颁金”之事。而“颁金”,就是向金人献玉壶,真相如何,惟一可以相信的文献便是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她说“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此事真伪可以不论。所幸赵明诚已逝世三年,无凭无据,难以追究。但李清照却十分害怕,便紧随高宗逃亡路线南下。想把身边所有文物献给朝廷,以明心迹。不料追赶不上,只有流荡于浙江沿海一带的越州、会稽、奉化、金华之间,十分凄惨。张汝舟深知李清照没有子息,只有一弱弟相依为命,就认定女人可欺,便在官文书中又触及“玉壶颁金”之事。诡言如此事遭到追究,赵之家属,重则发配,轻则没入宫廷为奴,以此来威吓李清照,并示意李清照只有与他结合,方可免此一劫。李清照至此,已感到别无选择,连她弟弟都相信文书之言,这才使得她“身几欲死”,“黾俛难言,优柔莫决”,处于进退两难的痛苦境地。就在她“呻吟未定”的时候,张汝舟便软硬兼施,“强以同归”。对此时的李清照来说,真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这情况和她在给綦崈礼的启中所说完全符合。在启中她只用了一个“强”字,就足以说明张汝舟是欺她孤身弟弱,强迫她改嫁,这完全不是她自觉自愿,而是张汝舟的迫嫁。时人不解内情,乃众说纷纭,有的是出自卫道,有的则出自忌恨,如说她没有“操检”,“晚岁颇失节”,用“更嫁”、“再嫁”等等贬义词,加以讥讽。这就当时社会来说,本不奇怪,何况她在诗文中,对人要求过严,也会树立一些对立面,加以她身藏珍贵文物,对其不怀好意的人也大有人在呢!


      张汝舟的目的,是在于占有李清照手里的珍贵文物,所以才迫嫁李清照“强以同归”。但同归后的李清照,立即发现“视听才分,实难共处,忍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于是双方反目。这时的张汝舟原形毕露:“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以上均见启文)以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施行家庭强暴。李清照当然忍受不了这种野蛮的人身虐待与侮辱。此时的她,正处于难中,呼救无门,不得已只有自己主动状告张汝舟的恶行,要求离异。如她启中所说:“外援难求,自陈何害。岂期末事,乃得上闻。”这就出乎她的意料了,本来不过是家庭隐私,又何必要惊动皇上呢?而这位皇上也真是不君,竟然“付之廷尉”,使李清照被桎梏上堂质对,随后又铛入狱。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呢?很可能是下面州县,因李清照是个大词家、名诗人,朝中亲贵甚多,不便轻率处理,便把矛盾上交,也是可以理解的,而“取自宸衷”,如此认真处理,付之廷尉,就有些蹊跷了。原来宋代律法,妻子告夫,不管有理没理,先坐两年大牢。幸而她的亲戚大臣綦崈礼为之缓颊,才将两年改为九天而获释,结案后张汝舟被定罪:除名,徒柳州。总计如她启中所说:“友凶横者十旬”,“居囹圄者九日”。时间很短,但在她的人生中对其身心不能不是一次巨大的伤害。应该说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封建主义的迫害。但问题远不止此,尚有更深一层的因素存在。


      原来宋高宗赵构自渡江之后,一直是逃跑主义,由浙江沿海,从陆路到海上,直到金人退去,他才定都临安,做稳了皇位。为此他根本不想北上,收复失地,相反则是力主和议,苟且偷生,随他南下的大臣们,也都秉承他的旨意。因此主战派的名相李纲也都一度被罢职,东京留守宗泽多次上书请战,也遭冷遇,愤郁而亡。文人中的有识之士如辛弃疾、陈亮、陆游等人,也都不被重用。反战求和,已成了南宋小朝廷的主旋律。甚至秦桧为相,竟制造出千人唾万人骂的风波亭惨案,杀害了岳家父子。人们至此不禁要问:秦桧为何如此大胆,有恃无恐呢?原来他有强大的政治靠山,此人就是赵构,秦桧不过是替罪羊而已。记得明代诗人文徵明有首过岳坟的《满江红》词云: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端堪恨更堪怜,风波狱!岂不惜,封疆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既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文徵明一针见血地直指赵构内心深处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他是异代人,不会引起什么文祸。可是李清照却是赵构的子民,一直追随他南下,对赵构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作为杰出的女词家,爱国女诗人,曾被后世誉为“婉约之宗”、“词家三李(李白、李煜、李清照)”,她就在诗中明确地唱出了和当时政治大环境不和谐的声音,她说“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借曹操“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诗意,来表达她失去家园的痛苦。她又在诗中说:“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这时她想到的是东晋那位相材王导“戳力王室,克复神州”的取向,也想到那位志复中原的将领刘琨。这两句诗充满了她爱国爱家之情,也间接鞭笞了那些南下的文武大臣,这就不能不招来当权者之忌了。更可贵的是她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首诗气势雄伟,胆识过人,简直是把矛头直接指刺赵构的逃跑主义,歌颂了项羽至死也不肯面对江东父老的英雄本色。短短四句,重有千钧,掷地作响。据笔者所知,南宋诗坛,还没有哪位诗人敢写出这样的诗句来,因为涉及皇上,弄不好会掉脑袋的,而李清照就敢。所以她的确是位有丈夫气有胆有识的爱国女诗人!她始终没有忘记“老矣不复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打马赋》)。大概因为她是位命妇,朝中亲贵甚多,就连秦桧夫人王氏也和她是中表,更何况她仅仅是位女词家、诗人,无权无党又无派,所以赵构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未曾引起祸端,但皇上心里是不愉快的。这次倒巧,她状告张汝舟,被下面报了上来,触动了“宸衷”,不如趁此给她一点颜色看看,这是完全可能的。所以我认为李清照这次所受到的屈辱,不仅是封建主义的迫害,也是一次潜在的政治迫害。所以她在致綦崈礼启中,真是悔恨交加,“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声泪俱下,令人不忍卒读。但她高洁的诗魂,仍然是高天明月,光芒四射。短暂的迫嫁悲剧,不过是一小片乌云,一瞥即逝,丝毫不掩其光辉。今天有人著文论李清照,往往只论其词,淡化或不及其诗,这就“苟有取舍,即非全人”,可不慎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