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泉城,早闻元代地理学家于钦的名言:“盖历下众泉,皆岱阴伏流所发,西则趵突为魁,东则百脉为冠。”趵突之“魁”,早就熟稔;百脉之“冠”,却是近日才见。
鹅黄初染,杨柳依依,微风徐来,绿波粼粼。东西南北,前后左右,这边也是泉,那边也是泉,碧波被阳光映成金色的浩渺一片,令人眼花缭乱。
章丘百脉泉方圆半亩多,丝丝缕缕的泉水,像万斛珍珠,从地底直上涌出,喷珠溅玉,透澈空明。鱼翔泉底,如在龙宫漫游,红鲤墨鳞,历历可数。真是“一泓清沁尘无染,万颗珠玑影自圆”。百脉泉北的梅花泉,水势不比趵突泉小,涌穴倒比趵突泉多!清泉从状如梅花的平地五个穴孔上涌,五柱鼎立,竞相激涌,雪浪滚滚,势如腾沸。可谓“倒喷五窟雪,散作一池珠。”梅花、百脉、墨泉、龙泉诸水,雾气氤氲,水势浩荡,欢歌笑语地前行,流入绣江,注入莲子湖。莲子湖由泉水下泄而成,史书早有记载:“湖中多莲花,红绿间明,乍疑濯锦。”
百脉泉公园游人如云。在泉边稍停,意外地遇到一位中国驻中东大使和两位大学校长,都是来看泉的。于是,新知旧友,同看同叹:“济南泉水甲天下,三分之二出章丘。”自古章丘是鱼米之乡,能成为全国百强县,能率先免除农业税,这得天独厚的泉水亦有一份功劳。
从梅花泉向北,眼前又是一亮。
多么神奇瑰丽、俊爽潇洒的一泓清泉!直径三米的池子正中,一股清澈的泉水,欢快地跳荡着,蹿出半米多高,形成硕大的水晶花冠,像盛开不衰的广玉兰,像四五朵白牡丹集束竞开。泉水为池底卵石映衬,水花银亮,枕流漱石,铮铮淙淙。这清洌圣洁的泉水,这生命的仙水,这大自然的玉液琼浆,美轮美奂,令人心旷神怡,陶醉忘返。
这清泉,名曰“漱玉泉”。咦,这岂不重名了?公众熟悉的漱玉泉在趵突泉公园内,且因为郭沫若的对联,一直和绝代词女李清照联系在一起:
大明湖畔,趵突泉边,故居在垂杨深处;漱玉集中,金石录里,文采有后主遗风。
对联很精彩。但郭老写这对联时,李清照是否在趵突泉住过?并无史据。郭老逝去若干年,史料证明,李清照之父李格非从未在济南市区和历城居住,他是章丘人。近年在章丘发现《廉先生序》碑石,末尾署“绣江李格非文叔序”。“文叔”是李格非的字;“绣江”是章丘别名。趵突泉、百脉泉公园内都有漱玉泉,又都声明:李清照曾居于此,并在泉边梳妆。“漱玉泉”可以一东一西,各有一个。李清照却只能在父亲生活过的地方出生,只能在百脉泉群的漱玉泉边梳妆,并以此泉作自己词集的名字。百脉泉边的“清照园”常以面积大、收藏资料多、名人题额盛而自豪,岂不知最有价值的,是那斑驳陆离的《廉先生序》碑石。因为有此确证,郭沫若关于李清照的对联上联应改为:“莲子湖畔,百脉泉边,故居在垂杨深处”。
公元1099年,即北宋元符二年,十六岁的红妆少女李清照用一首《如梦令》震撼了北宋京都:“尝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从此,李清照如一轮新月,横空出世,跃登文坛。李清照的成名作,正是取材于她在故乡百脉泉、莲子湖司空见惯的溪亭、藕花、鸥鹭。
几年前我在一家报纸开专栏“话说李清照”,曾写到李清照是章丘明水人。当我亲眼看到清照故里的泉群时,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人杰地灵”。百脉泉群是大自然煞费苦心装点的一处胜景,这沿泰山山脉涌地而出的泉水,造就多少文明?先民逐水而居,“龙山文化”发源于此;泉水哺育出战国大思想家邹衍;泉水赋予绝代词女李清照人格象征和终生精神的雨露。因为饮着泰山胸膛流淌的乳液成长,李清照玉骨冰肌,锦心绣口,如霜月洗空,卓绝词坛,名满天下,堪与李白、杜甫、苏轼比肩。《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说李清照是“一位伟大的女词人,在中国词坛的第一流代表人物中,她应该名列前茅。”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世界天文界破天荒地用一位中国女性芳名命名水星的一道环形山脉———李清照。
意大利著名汉学家安娜·布亚迪数年前曾专程到章丘造访李清照故里,回国后寄给我一本她翻译的《漱玉词》,封面画个眉头微蹙的古装仕女,取意“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有不少版本是“人比黄花瘦”,但现存最早版本《乐府雅词》是“人似黄花瘦”。)。
待秋风送爽,黄花遍地,倘若能跟李清照研究名家如陈祖美师姐(《李清照传》作者)、安娜女士百脉泉边品茗,共话漱玉词,用金圣叹的笔法描述,
“岂不快哉!”
《人民日报》 (2004年04月24日 第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