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书法,我继而对碑刻颇感兴趣,喜欢墨迹之间充盈的一团正气,无论唐宋明清,还是魏晋南朝,都能从撇捺横折中窥见古人“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胸襟和气度。
去位于长清的灵岩寺,偶遇很多山东大学历史文化专业的大学生在墓塔林前拍照。
其中,有两块碑刻特别引人注目,《灵岩寺碑颂并序》和《息庵禅师道行碑记》,它们都很有“来头”,关涉灵岩寺早期岁月,极具珍贵史料价值和历史文化价值。
据记载,中国佛教史上发生过四次灭佛运动,史称“三武一宗”法难。
“三武”即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一宗”指后周世宗。
四位皇帝先后发动四次灭佛运动,阻断了弘扬佛法的薪火,最重要的是毁坏无数寺院、法器、佛像、碑刻等。
当然,灵岩寺也未能幸免,惨遭毁坏,后多次重建和修葺。
至今,保留有各类碑刻四百余块。
根据形状可分为碑碣、墓志、摩崖,根据内容又可分为篆言、纪事、述德、诗文。
《灵岩寺碑颂并序》的撰写者是唐朝名士李邕,他在唐玄宗时担任过“北海太守”,又因其书法、文章、碑刻都很有造诣,被誉为“北海三绝”。
《灵岩寺碑颂并序》前半部分为序,以散文的笔触记叙了灵岩寺自晋代法定禅师建寺,到唐开元年间立碑刻时的兴废过程;后半部分为五首五言诗形式的颂,有对高僧事迹的称颂,也有对灵岩风光的描写。
说到此碑刻的著录和传承,不得不提一代女词人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
他在《金石录》卷七中记载,“唐灵岩寺颂,李邕撰并行书,天宝元年(742)十一月十五日。”
众所周知,赵明诚酷爱金石的搜集和研究,几近痴迷。
当年,他在太学上学,每次去东京汴梁大相国寺逛文物市场,他们夫妇都会先去当铺典当衣服,换来五六百钱。
一天,有人拿来南唐画家徐熙的一幅《牡丹图》向赵明诚售卖,开口要价二十万。
对他们来说这简直是天价书画,相当于赵明诚两年的俸禄,只好婉拒。
但是两人不舍,留置在家中摩挲欣赏了两个晚上,“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后来,赵明诚前往莱州赴任之前,他数次出游,获得碑刻、标明真迹、拓片地点等。
大观二年至宣和三年,赵明诚三次到访灵岩寺。
一则碑铭中记载,1109年他前往灵岩寺,“凡宿两日乃归”,1113年闰月初六还在灵岩寺,两天后身临泰山之巅,他回家途中正好路过泰山。
其间他访得《灵岩寺碑颂并序》碑刻,后来碑刻不翼而飞,神秘失踪。
大约过了一百多年,金石学大家阮元找到此碑刻,却已经拦腰截断。
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济南考古所工作人员文物普查时,在鲁班洞里发现了断成两截的残碑。
1995年9月,文物部门对鲁班洞建筑遗址考古发掘,发现了嵌在洞内石壁的《灵岩寺碑颂并序》残碑。
抚今追忆,从斑驳迷离的墨迹中,依稀能够感受到荒谬年代灵岩寺所遭遇的毁坏、剧痛、动荡,很多东西可以被毁灭。
但是,残破漫漶的墨迹,不动声色地用线条之美见证着若离的记忆和历史的信条。
另一块碑刻《息庵禅师道行碑记》,撰写者是日本僧人邵元和尚,为灵岩寺三十九代主持息庵所立。
很多游人都会产生不解,为什么非得由日本和尚来题写碑刻呢?
查阅史料获知,当年,息庵禅师和邵元和尚在少林寺就结下深厚友谊,息庵圆寂后,门徒分遗骨而建塔于灵岩寺。
灵岩参学小师胜安主动找到邵元和尚,请他为息庵作记。
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邵元和尚完成《息庵禅师道行碑记》,记叙他的生平履历,赞颂他的功德修行。
1973年,郭沫若先生来到灵岩寺,读过碑文,当即题诗称赞,“息庵碑是邵元文,求法来唐不让仁。愿作典型千万代,相师相学倍相亲。”
置身墓塔林,一阵风吹过,吹散了世俗的尘埃,却吹不尽历史深处的凛然大义。
眯起眼睛,回想息庵与邵元的生前交往,不禁让人感慨:文化无国界,碑刻亦有情。
这分情,是你来我往的因缘际会,也是中日文明的情感纽带。
此刻,金晃晃的阳光直射过来,仿佛瞬间照进了两千多年的历史隧道中,我看到了残酷无情中的精神拔节,看到了饱受剧痛时的宁折不屈,还看到了互通声息时的滚烫心语。
这些碑刻,难道不是最好的生命见证吗?
灵岩胜境,岁月悠悠。
这些碑刻、塔林,也曾使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林徽因流连忘返。
1936年夏天,夫妇二人在河南考察完毕来到济南,下了火车直奔灵岩寺。
他们瞻仰了千佛殿、墓塔林、辟支塔、慧崇塔,尤其对墓塔林进行详细考证和记录,并将一些考证成果,收入到《中国建筑史》。
循着他们的足迹游览,或注目或远眺,或沉思或静默,不禁有种文化自信油然而生。
一块碑刻、一个拓片、一座塔林,都是有生命、有温度的,诠释着历史一无眷恋地滚滚向前,同时也传递出多舛乱世的至情至性、至爱至美。
今日重温,拜谒,亦是展读半部灵岩史书,在转身回望中留下深情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