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刚才向花担买得一枝春花,新鲜得很。泪珠般的朝露,还未干呢!

  

  •    恐怕那个人会笑我“没有春花长得好看”。我要戴起来,定要他说出我好看还是花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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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位女子的心情,真个世代都会有,长久不会变的。真是一首单纯有趣的诗。可我要说,这是一首翻译诗,你一定会觉着翻译得浑成;假若说,原作是一首古代的词作,你或许会感到惊奇。初读到这首诗,我就有这种特别的惊奇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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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首诗的题目,是一个词牌《减字花木兰》。它的原作,出自我国历史上著名的女词人李清照之笔:

  •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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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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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简单看看。原词的色调浓度似乎比译成的诗作要“稠”。“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被“泪珠般的朝露,还未干呢”这样轻倩明晓的句子替代;“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更由比原作略显俏皮的“我要戴起来,定要他说出我好看还是花好看”来表达。夸张一点说,翻译不仅不逊于原作,还传递出许多现代鲜活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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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首翻译诗,出自我国现代著名诗人徐志摩之手。大约在1924年(古建专家,徐志摩表妹夫陈从周根据字体推断),正在诗歌创作探索中的徐志摩,读起了一部李清照的《漱玉词》。吟诵之间,来了兴致,便试着用白话,以新诗的笔调,陆续翻译起来。前前后后,译出十多首。这批译作,当时似乎并无发表的意思,就随手交给了同乡,也是留学归国的学者张歆海。张歆海与徐志摩交谊深厚,徐志摩飞机失事的前一晚,就住在张歆海南京的家里。这批译稿手迹,张歆海没有轻易随意处理,而是带着它在身边数十年。晚年张歆海在美国定居,徐志摩的儿子徐积锴去看望这位父亲老友时,张歆海拿出了这批十二张复印出的徐志摩译诗交给他。1985年4月,徐积锴从美国回来为父亲扫墓,返回时将这些资料交给了曾经写出过《徐志摩年谱》的陈从周。对于一位现代新诗创作的重要人物,这批作品体现了诗人学习和创作的深广“幅面”。不久,陈从周将这些白话译作发表在一家“史料”杂志上。该杂志发行量不大,数十年来,它们似乎没有引起读者怎么关注。笔者在对照原词逐字句体味这些译作后,感到对于古典诗词的阅读,传播,这批作品有颇为独到,可资参照的地方。空说无凭,我们不妨捡择数首来比对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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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秋天的光景是不错的,不过我有一点伤感。看见菊花黄又晓得是重阳快到了。风也到了,雨也到了,凉也到了,不能不加一件衣吃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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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醉醒来又是黄昏的时候,孤零得可怕,凄凉得难过。这么长的夜,还有捣衣声,虫叫声,更漏声,震动耳鼓,打动心门,一个人对着明月怎睡得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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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首诗,对应的是李清照有名的《行香子》:


  •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探金英,知近重阳。薄衣初试,绿蚁初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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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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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徐志摩的诗译,上阕的下节,来得颇为清丽流畅。可对照原词,却是调整了先后。在李清照,加衣,尝酒,先说;风雨添凉,随后。自是一种巧思。可徐志摩的风、雨、凉之后,“不能不加一件衣吃一杯酒”将原词两句融会合一,有一种叠加,紧凑同时又延展的新诗风味,不仅原作词意不失,表达上也考验了汉语的结构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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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原词下阕后半节“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李清照写时在字眼选择上,颇为用心。蛩声“细”,漏声“长”,砧声却将动词“捣”后置来形容,不仅有创意同时表达确切。面对如此完美的原作,徐志摩在翻译时不得不加附一些解说文字——“震动耳鼓,打动心门”云云,并且将“明月空床”四字内容移作结尾:“一个人对着明月怎睡得着呢?”看来,原作愈精美,翻译愈发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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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清照有一首《蝶恋花》,情境语意,都别具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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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宣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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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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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且看徐志摩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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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样的长夜,真不好过。去是想去的,怎么去呢?告诉他快些回来吧,大好的青春,不要辜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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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随便吃一杯呢,有点醉意有点酸意也活得有趣。不要笑我这个年纪还要戴花。不只我老了,春也快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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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徐志摩的这首诗,翻译时舍去了原作中的一些具象。譬如“长安”,原作里两次出现,翻译中却不见了。大家知道,“长安”此时可代指京都“汴梁”,是指想念之人所去的地方,一般并非实指。为了避免翻译出来还需注释,徐志摩干脆虚化处理了,只保留真实心情。原作里有杯有盘,有酒有梅子,徐志摩也不让它们出现。后者只用它们的滋味替代,效果也很好。白话大多较文言松弛,故翻译来一般都长出一些,可徐志摩的节略,有时让白话几乎与文言相若。“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九字,徐志摩翻译成“去是想去的,怎么去呢?”也是九字。(当然,这句翻译,必须放在诗中才能显现其意味来)“随意杯盘虽草草”七字,徐志摩干脆用“随便吃一杯呢”六字打理,也是取其神而舍去形。这首诗译中笔者极喜欢的,是用“有点醉意有点酸意也活得有趣”来翻译“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无论舍去具象,演绎内蕴,还是添加字句,完整意象,都是为了使翻译与原作“恰称”,并能成为独立可赏的新诗。通体读去,徐志摩应该有这样的想法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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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另有一首诗,我们先来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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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躲起小阁来,日子虽然显长,也觉得深幽有趣。炉香已过,天也晚了,种的梅花很不错呀,何必要到外面看去?寂寞是寂寞一点,从前何先生在扬州时不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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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要晓得梅花不是讲热闹的,也经不起风雨,现在这样零落,我太难过了。由他去吧,感情是永远不能磨灭的,再到了有月亮的时候,对他的零落影子也一样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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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此作品名为《满庭芳•残梅》。我们也来看看宋时的李清照如何表达惨淡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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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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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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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词中何逊,是魏晋时期梁代诗人。他有很好的写梅花的诗句,连杜甫也赞叹:“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这首词的翻译,徐志摩用了许多很白话的句子,来试图稀释原作浓稠的典雅。譬如,以轻倩家常的“炉香已过,天也晚了”对应“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避免了“篆香”“帘钩”这些词语的解说;“又何必,临水登楼”这样的套语,徐志摩干脆用一句“何必要到外面看去?”真正化繁为简,得其精神。“无人到,寂寞浑似,何逊在扬州”这几句,要想跟随,怕不容易。徐志摩却说:“寂寞是寂寞一点,从前何先生在扬州时不是这样吗?”颇清畅。“何先生”翻“何逊”,接通遥远。叫人感觉一千多年前的诗人,成了自己今天生活中熟识的“先生”一般。下阕的翻译,徐志摩的处理略嫌简单了些。“难堪雨藉,不耐风揉”体味起来,风雨的恣肆都出来了,用“也经不起风雨”对应,那种周折委曲之态,淡了许多。只“感情是永远不能磨灭的”翻译“须信道,扫迹情留”,显得现代。“再到有月亮的时候”处理“良宵淡月”句,程度、层次都没有关联到;现代用滥的“可爱”对“风流”,内涵照应实在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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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有一首《渔家傲》,翻译得也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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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下雪了,春快来了,梅花也妆扮起来呢,好像半面美人儿刚才出浴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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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公也凑趣呢,你看这样好月亮,花前月下,怎好不吃一杯,何况对着这样好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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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清照的原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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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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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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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清照的运笔大胆出新。将雪里寒梅用“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描摹。这样的内容,近现代见过许多,徐志摩便追影随形,以“好像半面美人儿刚才出浴的样子”对应;“共赏金尊沉绿蚁”,徐志摩分解成两句:“花前月下,怎好不吃一杯……”“花前月下”似乎俗旧了些,可对“共赏”二字,它就颇为现成相埒。“怎好不吃一杯”舍了“金尊”“绿蚁”这样的具象代词,使现代人一目了然。这首词对应最佳处,笔者以为在“天公也很凑趣呢”与“造化可能偏有意”之间。字词调换了,意思却全照应到;尤其风味未失,大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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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清照的一首《怨王孙》,很受人们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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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帝里春晚,重门深院。草绿阶前,暮天雁断。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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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拚舍。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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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因为原作情绪表达完满,徐志摩的翻译,似乎也只是追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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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困处在深闺,春要快去了,行人一点的消息也没有。寄一个信给他么?托谁寄呢?这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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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多情的自然是什么都放不下。寒食又到了,这静悄,秋千也空着,只有向月亮浸着白白的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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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徐志摩大约要让翻译成为真正的新诗,将一些可出彩的如“草绿阶前,暮天雁断”这样古诗词中常常的具象、色调,以及“暮天雁”等,都弃去了。没了大雁,这“信”就真不知“托谁寄呢”?李清照的“多情”,用了“沾惹”这个意味繁复的词,徐志摩虽然竭力,可“什么也放不下”实在难能将“沾”“惹”这样牵连彼此的微细层次感浮现出来。

         文章来源: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