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前言

  • 翻开中国文学史,首先跃入眼廉的,是一连串散发耀人光彩的伟大诗人、词人的名字。在这为数众多,如天上繁星一般的伟大文学作家中,我们却可以发现一道璀璨特异的星光,在中国文学史中独自放射著它的光芒,那就是女词人椑钋逭铡?赵翼有诗云:“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在文学的滚滚洪流中,人才辈出、新旧更替,争相显露其过人的才华。但,或许是来自先天秉赋的不同,或许是受了传统环境中“女子无才便是德”思想的限制,因而无法在以男性为主导的文坛中立足,女性文学作家在中国文学史页中所占的篇幅一直相当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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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汉代四百年间,文学人才辈出,但数得出来的女性作家却只有两位:一位是班昭,另一位是蔡文姬。班昭为其兄班固所著之《汉书》续成《八表》和《天文志》,完成这部史学上的不朽巨著。相传当时的大经学家马融,看到《汉书》,不能彻底燎解,乃不惜亲自登楼请教。班昭在楼上讲书,马融在楼下恭谨的跪著受教。从这一则传闻,可以想见这位千古才女学问之渊博。

  • 蔡文姬是东汉末年,大名鼎鼎的文坛领袖蔡邕的女儿。她自幼便有文名,不幸生不逢时,遭遇黄巾之乱,被匈奴兵掳到北方,在胡地住了十二年,被迫与胡人同居,生下了两个儿子。幸亏曹操念旧,用重金将她赎回。她一生惨痛的遭遇,都表现在她那首用血和泪写成,长达千言的《悲愤诗》之中。《悲愤诗》是中国长篇叙事诗中,难得的可贵作品。宋朝大文豪苏东坡曾说:“史载文姬两诗,特为俊伟,非为妇人之奇,乃伯喈所不逮。”竟直说她在诗歌上的成就超过她的父亲了。

  • 到了唐代,社会风气开放,女性活跃在社会各阶层。当此盛世,诗人辈出,据《全唐诗》的统计,共有两千余家。但比较出色的女诗人,却只有薛涛和鱼玄机两人而已。薛、鱼二人虽然才华敏锐,但在文学创作的园地中,毕竟只是两朵不起眼的小花而已,,比之李白、杜甫、王维等人,真有如天壤之别。

  • 到了北宋末年,在这寥若晨星的女性作家群中,忽然产生了巨大的震汤。在山东济南柳絮泉这个人为荟萃的地方,诞生了一位划时代的女作家,使後世的文学研究者,不得不费心尽力,为她在文学史上的贡献,多所著墨一番。

  • 李清照是宋代有名的文学家,也是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伟大作家。她天才横溢、睥睨当时。她的词,无论是在意境上、在风格上,都可说是“前无古人,後无来者”了。在词体的演变中,她戛然特立,独创一格,超绝於两宋词人之上,闪烁著她特有鲜明的文学生命;而後更深受辛稼轩喜爱,为之折服。其词论更是对当时的文坛前辈所填之词,做了一番总检讨;这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又岂是泛泛空言的文章可与之比拟的。不幸遭逢靖康之乱,颠沛流离;先丧其夫赵明诚,而後又飘零於江湖之中。其金石收藏,荡然俱尽,百不存一。叫人不得不悲叹她才华之高而生命之蹇,为她洒下一掬同情之泪。

  • 对於这样一位旷古的的女作家,如今能为後人所知的,只有一些由零碎记载拼凑而成的模糊影像,这是很可惜的一件事。她一生的欢乐、悲苦与离愁;他一生的心路历程,只杂乱的分散在一些记载中。後世只能从这些零散的典籍中,想像她的生活片段。这也是後世研究李清照者所遇到的最大困难:资料少而零散、收集整理不易。

  • 所以自宋朝以降,研究李清照者,多侧重於事迹的考证以及其作品的真伪辑佚,这也是因为时代风气使然。直到近人龙沐勋、夏承焘诸公,精研词学,才开始用文学欣赏的角度,对她的词作给予适当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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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伟大的人物势必将从历史的帷幕中跨出,去散放他们生命的光芒的。即使在他的一生中,曾经遭受过巨大的磨难,但他仍会以各种方式去印证生命的可贵。对於一位文学家而言,文学作品正是他生命中最好的生存验证。而李清照正是如此,她用她的笔,表现她一生的遭遇,也诉说了时代变异下的悲欢离合,将社会情况与她的遭遇紧紧相合,在文学史上卓然独立。

  • 贰、李清照的生平

  • 李清照(1084~约1151)号易安居士,宋朝人,生於今济南历城柳絮泉。父李格非出於韩琦门下,官任礼部员外郎。母为状元王拱辰的孙女,家学渊博。她生长在这种学术气息浓厚的家庭里,对她後来在文学上的成就,自然有很大的帮助。她十八岁嫁给赵明诚。赵的父亲赵挺之,官至尚书右丞。她们结婚之後,由於兴趣相投,把整个生活都建立在艺术的基础上,因此是相当幸福的。除了诗、词唱和之外,就是收集和研究古代的金石艺术。在《金石录後序》中,她叙述她两人的生活说:

  • (赵明诚)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夫妻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後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练,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将月就,渐益堆积……後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给,衣食有余。联手两俊,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共同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胜负,为饮茶先後,中则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於是几案罗列枕籍,意会心谋,目往神受,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 她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热爱文化艺术,又具有丰富的智慧和才情。他们夫妻这种艺术化的生活方式,不是一般人能想像和拥有的。她们的光阴和金钱,都贡献在搜求金石文物的工作上。

  • 可惜不久之後,宋朝遭受“靖康之难”,金人的兵火,毁灭了他们美满的家庭生活和艺术空气。钦宗、徽宗被掳回金国,宋室也南迁了。他们不得不把收集的历代金石书画抛弃了大部分,只带了最精要的一小部分,匆匆的逃难到江南。而赵明诚就在旅途中罹患热病而死,留下李清照孤单一人。昔日的神仙眷侣,到头来只剩孤雁单飞,李清照心中所受的打击和悲痛,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加以战火日渐迫近,社会一片离乱,几乎不容许她落泪伤心。她只好带著一颗破碎的心,无依无靠的生活在贫困悲苦的环境中,东飘西泊,不知流浪过多少地方,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安身之所。她就这样遥望著沦陷的故乡,思念著死去的丈夫,而抑郁的在江南的旅居中寂寞的死去了。

  • 由此看来,李清照的生活可分为美满快乐的前期,和国破家亡後流浪时悲苦的後其。前期的作品,是热情的、明快而又活泼天真的;後期则是缠绵凄苦,而入於低沈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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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叁、李清照的词论

  • 李清照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女词人,而且是一位有名的词论家。她在词的创作实践中累积了丰富的经验,把它提升为理论,写成一篇著名的《词论》,留存於《苕溪渔隐丛话》、《词苑丛谈》和《诗人玉屑》中。向这样独抒己见的词论,在她以前的宋代词坛和文学史上,还没有见过。这是采用传统观点并结合她早期创作经验的词论专著,也是我国封建社会词坛第一篇著名的词论专著。她有系统地评论了唐至北宋诸词家创作的得失与倾向,较她为早的晁补之、李之仪,以及比她略晚的王灼,虽然也评过词,但都不及她的全面和系统。

  • 一、《词论》的创作年代

  • 在介绍李清照的《词论》之前,我们必须先知道这篇文章的写作时代,一方面可以了解时代背景对《词论》一文的影响,一方面也可以推想作者当时写作的心态,以方便对词论产生更明确的认识。

  • 关於《词论》的创作年代,历来各家研究者众说纷纭,在此采俞正燮、夏承焘、郭绍虞、王仲文、洪昭诸位先生的看法,认为这篇《词论》可能是李清照早期之作。原因是考据上的佐证较为可信,理由如下:

  • (一)、词论批评北宋词家,计有柳永(生卒年不详)、张先(西元九九零~一零七八年)、晏殊(西元九九一~一零五五年)、宋庠(西元九九六~一零六六年)、宋祁(西元九九八~一零六一年)兄弟、沈唐(生卒年不详)、欧阳修(西元一零零七~一零七二年)、元绛(西元一零零八~一零八三年)、曾巩(西元一零一九~一零八三年)、王安石(一零二一~一零八六年)、晏几道(西元一零三零~一一零六年)、苏轼(西元一零三六~一一零一年)、黄庭坚(西元一零四五~一一零五年)、晁端礼(西元一零四六~一一一三年)、秦观(西元一零四九~一一零一年)、贺铸(西元一零六三~一一二零年)等十六人,始於柳、张(西元九九零年)而止於晁、贺(一一二零年),无任何评论涉及靖康乱後的词坛。

  • (二)、文章开头叙述了唐代开元、天宝年间李八郎唱歌的一段承平逸事,当中又说:“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北宋自太祖建隆元年(西元九六零年)至钦宗靖康二年(西元一一二七年),共一百六十七年。所谓“涵养百余年”,当指靖康事变以前。

  • (三)、《词论》在批评北宋诸词家时,要求倚声需协律、铺叙、典重、主情致、尚故实等主张,与李清照南渡後词作的风格并不完全相同。

  • (四)、没有论及周邦彦(西元一零五六~一一二一年)。陆游《老学庵笔记》云:“易安讥弹前辈,既中其病。”《词论》既为李清照讥弹前辈之作,而周邦彦与李清照同时,并非李清照的前辈,故词论不涉及他,此为原因之一。所谓“盖棺论定”,前人每发议论,多不论及时人。因为赞誉有阿谀之嫌;诋毁又变为雠敌,因此只好缺而不论。李清照的《词论》当如此例。

  • 由以上数项理由可知,《词论》当为李清照新婚後、南渡前所作,其时李清照尚年轻,故免不了具有少年人的锐气和较强烈的批判精神,所以在措辞上免不了较为尖锐,而在批评前辈词作时也是直指其病,不加修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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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词论》全文

  •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姓名,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必李八郎也。”

  • 自後郑、魏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等词;语虽奇甚,然“亡国之音哀以思”也。

  •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於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然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读不齐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邪?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後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则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则尚故实而多庛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後集卷卅三)

  • 三、《词论》观点的探讨

  • (一)、重视声律

  • 李清照论词,首重声律。故《词论》开宗明义曰:“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继而又不惜费辞屡述李八郎逸事。一是说明唐世乐歌之繁荣,但最主要的目的则是显示出唐以後乐歌与词曲之密切关系,并为《词论》的主要观点“词别是一家”预立根据。李八郎即李衮。李肇《唐国史补》卷下记载说:

  • 李衮善歌,初于江外而名动京师。崔昭入朝,密载而至,乃邀宾客,请第一部乐及京邑之名倡,以为盛会,绐言表弟,请登末座,命衮蔽衣而出,合坐嗤笑。顷命酒,昭曰:“欲请表弟歌。”坐中又笑。及啭喉一发,乐人皆大惊曰:“此必李八郎也。”遂罗拜阶下。

  • 词体本身与诗文不同的最大特点,就是词具有的音乐性。诗可吟、文可诵,但最富有变化、适合音乐表现的却是词。李衮虽然“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丝毫不能引起他人的注意,甚至屡遭讪笑;但是他却用歌声打动所有人,更因而揭穿了自己本来面目。这段故事便是李清照用来强调词体中声律重要性的最佳佐证。

  • 李清照论词重视声律,故期评晚唐词,则谓“郑、卫之声日炽”;论江南李氏君臣词,则曰“亡国之音哀以思”。柳永乐章集有“词语尘下”之弊,而李清照仍称誉之,谓其词“协音律”,能“变旧声做新声”,晏殊、欧阳修、苏轼所为之词不协音律,李清照便以“句读不葺之诗”讽刺之;王安石、曾巩以文为词,不顾声律,李清照便直接指摘他们的词“不可读”,并且说如果读了他们的词,则“人必绝倒”。这是因为李清照认为诗与词、文不同科,晏殊、欧阳修、苏轼之以诗为词,王安石、曾巩之以文为词,追究其根源,都是因为不重视词的先天条件。

  • 那么,究竟诗、文、词三者的同异之处到底是什么呢?李清照提出了以下的见解:

  • 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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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根据李清照这一段文章的叙述,可知她不只说明了词与诗、文的不同;为了说明起见,更讨论到词的字声与押韵等问题。

  • 词体作法是:先有词牌,而後倚声填词,所以必须详加考虑到五音、五声、六律以及清浊轻重等等用词遣字的问题。李清照的意思是:诗律宽而词律较严,所以倚声填词仍必须要严守法度,奉为圭臬;绝不宜轻于宜易,而破坏词体,令词不能披以管弦、从容而歌,却去“拗折天下人嗓子”。就这点而言,李清照之说似甚为保守,但其恪守声律,对欧阳修、苏轼、王安石、曾巩、晏殊的批评,却是入情入理。究其目的乃是为了救弊补偏;将当时以诗为词,以文入词的风气扭转过来,求能裨益词林,功劳实在不可轻易抹煞。徐师曾说:“诗余为之填词,则调有定格,字有定数,韵有定声。至於据知长短,虽可损益,然亦不当率意而为之。譬诸医家加减古方,不过因其方而稍更之,一或太过,则本方之意失矣。”(《文体明辨序说》,诗余)也是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