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上举海棠诗表达了苏轼对清丽典雅、风韵天成、孤高清绝的自然富贵之美的推赏与追求,我们可以从中认知苏轼的文艺审美观。同样道理,我们也可以试图从现存李清照的作品中去追寻认知其审美情趣审美观念。
在现存确认为李清照的词作中,有不下十首是咏物词,这个比例是很高的。所咏之物多为芳洁明艳之花,如梅、荷、菊、桂等。这些咏花之作,几乎无例外地以之比拟人的高贵品质,人的风度精神,人的襟怀韵致,是高尚人格的艺术化,鲜明地表达了作者的审美观。我们可以发现,易安所深情咏叹之花,多具其在《词论》中标出的“典重”、多“情致”、“妍丽丰逸”、内涵丰富的自然富贵之美。所以,我们把易安在咏物词中表现出来的审美观念与其《词论》所标审美标准相参,可以加深我们对易安词学审美观的认知。
易安[渔家傲]咏梅词云:“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玉人出浴,乃清水芙蓉天然风韵之美,加以白雪明月,纤尘不染,超凡绝俗的氛围,境界自出。“造化”二句立意颇似苏轼海棠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一是造物主为了使海棠接受风霜雾瘴的洗礼而故遣其生于深谷,一是造物者珍惜其高雅天真而特地使明月白雪相映衬。而“此花不与群花比”句正是海棠诗所谓“桃李满山总粗俗”之意。其[鹧鸪天]之咏桂花云:“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留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这可见易安所取之美,正是“不与群花比”的“第一流”标格。这第一流之花,在其体性资质柔和高贵,暗香长留而不在于色相之浅碧轻红一味悦目而已。这说明易安的审美观是不废外美而更注重内美。[瑞鹧鸪]咏“双银杏”云:“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玉骨冰肌”,苏轼[洞仙歌]以之咏花蕊夫人云:“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谓其表里俱清,极冷艳高贵之至而具庄子所说之姑射仙人之美。这种玉洁冰清之美,是苏轼最为称赏的,其[西江月]咏梅花云:“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退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这玉骨冰姿而饶仙艳正与易安的审美追求相一致,而素面红唇施朱太赤着粉太白则是天然去饰之美;“不与梨花同梦”则正是易安“此花不与群花比”之意。苏轼[南乡子]“有感”首云:“冰雪透香肌,姑射仙人不似伊。濯锦江头新样锦,非宜。故著寻常淡薄衣。”可见苏轼如何神往于姑射仙人般玉洁冰清之美,她不必借助于人间最贵重的锦绣的装扮,甚至,因了这寻常淡薄之衣才显示出与俗艳不同的仙姿。对风骨体性之美的重视,东坡与易安是一致的,这是美的内蕴与根基。苏轼[洞仙歌]咏梅云:“细腰肢,自有入格风流。仍更是,骨体清英雅秀。”有骨体、体性的清英雅秀,才有自然表现于外的“入格风流”。我们看易安的[庆清朝慢]之咏牡丹,也正可以认知其对自然富贵天成美质的神往推赏:“禁幄低张,彤栏巧护,就中独占残春。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写牡丹之妍丽丰逸而又淡素端庄,即是典重明艳之美。写花之独占残春,能经受风露之洗礼而益见天然真态入格风流。能经风露当然有其内在之清英雅秀的骨体。“绰约”语出《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可见苏、李二居士的内心深处,都神往于藐姑射之神人。“天真”,曹邺《梅妃传》中载玄宗诗云:“铅华不御得天真。”南唐冯延巳[忆江南]词云:“玉人贪睡坠钗云,粉消妆薄见天真。”皆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美。容华淡伫、风露洗礼才能绰约地表现出天真之美,也即是玄宗诗延巳词所说的“铅华不御”“粉消妆薄”才能表现天然真美。至于易安所咏叹的“独占残春”“群花过后”,东坡[贺新郎]咏榴花也云:“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易安与东坡的文化心态中似乎都有一种深长难遣的孤独感,曲高和寡,但他(她)们都执着地追求这种高品位的超俗的美。天然去饰之美,在苏轼的词作中所在多有,如[浣溪沙]“有感”云:“莫教施粉与施朱,自然冰玉照香酥。”[荷华媚]咏荷花云:“霞苞电荷碧,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这与易安之追求淡伫绰约天真之美是一致的。
易安词之咏物而不留滞于物,在于揭示所咏芳物的高贵品性与美的姿质风韵,用以寄托自己的人格风范,表达自己的审美理想,最集中体现于其[多丽]一词中。此词《乐府雅词》题作《咏白菊》,《历代诗馀》题作《兰菊》,皆可通。词云:“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醚。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词之歌咏兰菊,把她置于长夜风雨之中,美好的事物受到无情的摧残,故有“揉损琼肌”之咏。易安在其[满庭芳]中也说过:“难堪雨藉,不耐风揉。”花是最美好的事物,本应受到人们的细心呵护,但不止夜来风雨,且更添人事变迁,汉皋解佩,纨扇题诗,泪洒愁凝,使受揉损的琼肌更添憔悴。但正是在经受风雨的揉藉之中,显示了兰菊的风骨韵度。所以,易安在寻求可资比拟的美的意象时,不取贵妃之醉脸孙寿之愁眉,不取韩令徐娘的风流韵事,而取高逸峻洁的屈陶风韵,表现出易安高出寻常的美学理想。屈原为理想而献身,陶潜为志节而归隐,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崇高的精神境界,易安咏兰菊而以屈陶风范为旨归,正见出其审美情趣之所在。易安词之咏菊,几乎皆以渊明风范作比,如[鹧鸪天]:“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醉花阴]之名句:“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簾卷西风,人似黄花瘦。”周敦颐《爱莲说》:“菊,花之隐逸者也。”“菊之爱,陶后鲜有闻。”乃慨叹陶渊明的高风亮节,生前萧条死后寂寞。是苏轼首先深刻而全面地发现陶潜丰富的思想文化内涵,发现陶之生存方式人生态度及文化心态作为中国士大夫立身处世的典范意义与实践意义,陶诗也成了宋代审美理想的范本,是苏轼奠定了陶渊明在诗歌史、美学史乃至整个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易安之推赏屈陶风韵,以至于其“易安”之号也取自陶氏《归去来辞》“审容膝之易安”,都可见出其受时代审美观念的影响,至少我们可以说,在崇陶这一点上,易安与东坡是一致的。
在易安的咏物词中,我们可以发现其极推赏“风韵”之美,这是一种高品位的美。如[多丽]词所说的“屈陶风韵”,还有[满庭芳]咏残梅之“从来,知韵胜”、“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摊破浣溪沙]咏桂花:“风度精神如彦辅,大鲜明。”[瑞鹧鸪]咏双银杏:“风韵雍容未甚都。”可见,易安对风韵、风流、风度、精神这种高层次高品位的美的推赏,这是主体一种高贵姿质的外透,是一种高级的文化教养、世代书香陶养而成的潇洒气度,是一种神采,是一种魅力,既能传达主体先天的真纯,又能表现后天文化酝酿的深度与丰富。宋人审美情趣之重“韵”,乃是一普遍的事实,并作为各种文艺形式共通的标准。苏轼文艺思想中多有阐发,如其《书黄子思诗集后》推赏“高风绝尘”之美,推赏书法的“萧散简远,妙在笔墨之外”。于诗歌则推赏“天成、自得与超然”。范温《潜溪诗眼》⑧载其与王偁论“韵”文字甚详,大致有这么几条:“不俗之谓韵”;“潇洒之为韵”;“有馀意之谓韵”;“行于简易闲澹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引东坡论陶之语云:“惟陶彭泽体兼众妙,不露锋芒,故曰:质而实绮,臞⑨而实腴,初若散缓不收,反复观之,乃得其奇处;夫绮而腴、与其奇处,韵之所从生,行乎质与臞,而又若散缓不收者,韵于是乎成。”又推“近时学高韵胜者,唯老坡。”这也就可见易安重韵与崇陶恐也与这文化背景及时代的审美思潮有密切的联系。“韵”的种种内涵,如不俗,如风度精神之萧散简远,在文艺表现上的天成自得之妙,上面论及之易安审美观中已有包含。而[多丽]词标出“清芬酝藉”则更是有“韵”的一大要点,内有清芬绝俗之质,而又酝藉以出之,自然具笔墨之外的高妙韵味。其[玉楼春]之咏红梅云:“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这是要言不烦简洁中肯的关于“韵胜”的美学表述。酝藉包藏,暗香盈袖沁人心脾,意味无限耐人寻味,这正是“韵胜”的审美特征。[摊破浣溪沙]咏桂花云:“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可见易安特别赏爱含蓄酝藉的“韵”味无穷之美。枕上诗书,闲时吟味,独得三昧;门前风景,空濛小雨,便成佳趣。我想,本文对易安审美情趣的知解实即希望从这寻常“风景”之中于闲静之处读出一点佳妙之味来,观点不敢自期于必立,角度望能益人以神智,笔者之愿足矣!
⑧见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上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
文章来源:《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1995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