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这样的研究对读者阅读李清照的作品也会有另一种启发,不再把她的作品单纯视为闺怨的抒发?
艾朗诺:没有人提出过,应该怀疑李清照词作中的感情到底是不是代表她本人的情感。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但似乎被忽略了。她的诗词不是文学作品吗?文学创作本身难道不是一种虚构吗?尤其是词,是供别人唱的,未必能视为作者自身的写照。但男性可能不大容易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尤其是当这些词的作者是女性时。宋代女词人中李清照当然是最主要的,而其他女性的作品也都想当然地被认为是在进行自我表达。而我这本书是想质疑这样的解读,如果这本书能让人对原来的视角有所怀疑,那就达到目的了。
文汇报:李清照的《词论》在很短的篇幅内点评了许多重要的词人。后世对《词论》评价不一,有人认为里面的批评太主观。您如何看待李清照在《词论》中的点评?这是严肃的点评吗?
艾朗诺:很多人批评她的《词论》,但我认为《词论》很重要。从她的《词论》可以看出她的独特性——直言、自负。一提到李清照《词论》,大家肯定会想到,她对北宋词人逐个批评,但是很多人没注意,词论开头那段——一个讲唐代歌者李八郎的故事。李清照这样写并不是偶然的,她这是在写自己。李八郎隐瞒真实姓名,乔装成惨淡的模样参加当时新及第进士的宴会,席间一些歌者轮流唱歌,参与宴会的一位名士指着隐瞒真实身份的李八郎说,让我表弟为大家唱一曲吧。在座众人不但不愿意听,还有点生气,认为这种人没资格参与宴会,更不应该唱歌。结果,李八郎一曲唱罢,众人围着他感叹:这一定就是李八郎啊。
我想,李清照在开头写这个故事是有用意的。她很了解,在那个时代,大家都认为她是不应该写诗词的,但她还是要写。我想,不只是从后面批评各位词人的词作中可以看出李清照的自负,其实从开头也已经能够看出来了。
文汇报:这本书是否想过会破坏一大批读者对李清照原先的想象。这是否相当于重建了一个李清照?
艾朗诺:我在书中最后很长的两章专门讨论她的词作。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非常重视她的作品,这是非常有价值的。我写这本书,并非是为了李清照的历史地位再进行申辩,我只是从另外一种角度欣赏她在文学史上的特点。她和宋代男性作者的词作相比,还是很有特点的。另外,我想中国读者虽然历来对李清照的认识有一些主观,但确实,读者一直对她的词作是怀有热忱的。我的理解是,因为她的词作反映了她的内心世界。现在我们虽然对这个人物的看法有点问题,需要纠正,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欣赏她的词作。
现在很少有人会读李清照的诗,她的词太出名,而传下来的诗很少,只有十几首。但是,好好研究,会发现她诗歌的风格、态度和词中所表现的完全不一样。她的诗很有男性的气概。关于政治上的有些问题,比如南宋应该如何对待金,她非常大胆地写出了一些想法,甚至很难想象这是女性写的。这点我想她在《词论》中也写到了——词别是一家。
图/莫非The Burden of Female Talent 哈佛大学出版社 资料图片
回顾艾朗诺教授(Ronald Egan)的汉学研究生涯,有许多令人羡慕的篇章:他曾跟随白先勇先生学习中文,在哈佛求学期间又在海陶玮、方志彤、韩南等诸位学者的指导下研习中国文学。1979年,艾朗诺见到了赴美访问的钱锺书先生,1998年,他首次将钱先生的《管锥编》选译成英文,深受美国学界关注。
艾朗诺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宋代文学、诗歌、美学等领域。他自认为“研究方式比较保守”,喜欢研究具体人物。自1980年代以来,艾朗诺陆续出版了研究欧阳修的TheLiteraryWorksofOuyangHsiu(1984)、研究苏轼的Word,Image,and Deed in theLifeofSu Shi(1994)等专著,2006年又出版《美的焦虑》(TheProblemofBeauty),全面探讨北宋士大夫的审美思想和追求。
近日,艾朗诺来上海讲学,文汇报记者围绕宋代研究等话题采访了他。艾朗诺的李清照研究专著TheBurden of FemaleTalent已经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他在采访中详细介绍了这本新著。书的封面所用的李清照画像藏于北京故宫,艾朗诺本人非常喜欢。他说:“大多数李清照的画像我都讨厌,尽管漂亮,但呈现的是她的脆弱、她的人比黄花瘦,因为人们简单地将她的婉约词视为她个人的情感表达。但这幅像中的李清照看上去独立而有想法,符合我的理解。”这张画像是著名的中国美术史学家高居翰推荐的,他生前最后几年正在进行中国绘画中的妇女研究。艾朗诺原本与他并无太多交集,大约一年前,收到他的邮件:“我听说你在写一本关于李清照的书,我知道有一副很美的李清照的像,我劝你应该用那张画作为将来出版物的封面。”遗憾的是,高居翰最后没有看到用此画作封面的李清照传。新书出版后,艾朗诺还未来得及寄出,高居翰已经不幸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