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32年(绍兴二年),南宋朝廷初定,正是主战派与主和派在朝堂上相持不下之际,作为陪都的临安府(杭州)官衙却受理了一桩在当时颇有点惊世骇俗之色彩的离婚官司,原告乃是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的李清照,被告则是其再婚不及半年的丈夫张汝舟。李清照的举动,在九百多年前的南宋人眼中,实在是有违“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之妇道,更何况,《宋刑统》明确规定,“妻告夫罪,虽得实,徒两年”。因此,虽世人皆知张汝舟品性不堪,但从当时的道德与婚姻观念出发,李清照告夫之行为,岂但其情不可原,且法亦不相容,故而她为此受尽时人之诟病。
不过,纵世俗难容,但作为一位能够写出慷慨激昂如“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之句的女子而言,李清照骨子里却有一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凛然不屈气势。李清照虽为婉约派代表,然其感时咏史之时,则又意气慨然,别有风骨。后人爱易安其人其词,却独独对其再嫁、离异多有隐讳,甚至明清学者多有辩诬之说,觉得易安改嫁一事,纯属子虚乌有之事。本来,再适非人,易安作为受害者,并无不可示人之处。但她不幸生活在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即便以易安之才,足可俯视世间万千男子,也依然无法改变其从属的地位。故其时之人认为,纵使张汝舟不堪,也是因为易安不能“从一而终”之故。
是故,如此大不幸之遭遇,不仅令易安生前含辱,身后亦蒙诟近千年。易安自己,亦对再嫁一事,既悲且辱,认为自己“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她还在《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中说道:“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以此表达自己对再嫁之不甘与无奈,可惜此句却被许多人恶意嘲弄,宋人胡仔甚至有“传者无不笑之”的结论。
伉俪情深 无奈匆匆
李清照自幼生活在一个藏书丰富、文学氛围极其浓厚的士大夫家庭中,耳濡目染,文学熏陶甚深,再加上她本来天资聪颖,博闻强记,故少时便有才女之名。而一首《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首词让她声名大振,不但其时京师为之轰动,文士皆击节称赏,更为后世之人广为传诵。
后来,李清照嫁与赵明诚为妻,明诚亦是嗜爱读书之人,从二人赌书泼茶之乐,亦可看出夫妻二人志趣相投。那段时间,李清照得以拥有“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之惬意与欢快。
可惜好景不长,因政局动荡以及李清照一直无子的状况,夫妇两人亦开始感受到尘世烦恼与愁苦情绪,但好在伉俪情深,倒也能僻居乡野,自得其乐。不过,随着金人大举南侵,一室安宁的生活亦很快不复存在。汴京被毁后,徽、钦二帝及宗室大臣被俘北去,北宋朝廷覆灭于顷刻之间。无奈,李清照夫妇俩只得随朝廷一起南下避乱,不料,在流寓路途中,赵明诚不幸染疾,卒于建康。三十年的夫妻之情,三十年的相知相伴,转眼间,只留下李清照孤伶伶一个人,只剩十五车珍藏的古籍文物与之相伴。李清照痛不欲生,然又虑及丈夫尚有遗志未能完成,只得强作精神。赵明诚毕生致力于金石之学,其巨著《金石录》虽已编撰完毕,但尚须校勘整理,作为他的妻子与昔日助手,此未竟之功,也只能留待李清照一人完成了。
护书心切 遇人不淑
然而,兵荒马乱中,李清照一介妇人,自身安危尚且难顾,又如何能够随身携带如此之多的珍藏古籍,无奈之下,她只得将其中大部分藏书存放在随皇室避难于洪州的弟弟李迒之处。殊不料,随着金兵攻占洪州,藏书亦在战火中化为灰烬,要知道,那可是凝聚着夫妻二人半生之心血的藏书,一朝化为乌有,李清照该是何等心痛!再加上一路仓皇南逃,顾此失彼之余,也不免有一些遗失,因此,于李清照而言,剩下的小部分珍藏古籍,就真如生命般宝贵了。而她日后与张汝舟之所以对簿公堂,归根结底,也是因为这些所剩不多的古籍文物而引起的。
作为一个女人,任李清照再有惊世之才华,在连续经历国破、家亡、夫死之伤痛后,其躯体之疲惫,精神之打击,以及心灵之脆弱,皆是不可避免的。最可怕的是,她甚至因为遭人诬陷,几以“颁金”获罪(赵明诚病重期间,友人张飞卿曾携玉壶前来探望,后张投金。赵死后,有人欲以此陷害李清照)。虽她爱国之心昭昭,但对于他人非难,犹不免有惶惶不可终日之感。此时的李清照,亦与寻常寡妇无异,孤苦且无助。面对以赵明诚生前友人自居的张汝舟,其嘘寒问暖的语言(用她后来的话说:信彼如簧之说,惑兹似锦之言),使卧床养病的她已经无法分辨其情是真是假了。或许,她的不设防,也跟她彼时年近半百的年龄有关,李清照更愿相信对方是出于对她才华的倾慕。因为,于李清照而言,她纵然再嫁,亦是非关爱情,也仅是期望乱世之中有一人为伴而已,抑或说,为了找个能够一起守护先夫遗物的人。
怀璧其罪 昂然不屈
那些珍藏古籍,于李清照而言,并非所谓的财富,而是对丈夫遗志的坚守,以及往昔情感的一份寄托,因此,对她而言,每遗失一次,都是剜心之痛。然而她作为一位病弱的寡妇,却怀壁独居,又如何不让居心叵测之人觉得可欺呢。李清照定居绍兴后,曾租借了当地居民钟氏的房屋,却不曾料到,深夜竟有贼挖墙而入,偷去五箱之多的字画文物。李清照又急又气又痛,但她又实在不愿这些最后的珍藏遗失,于是她不惜行悬赏之举,其后,邻人钟复皓竟拿十八幅字画出来,公然到她这里换取金银。真相已然大白,李清照心中之愤怒不难想象,贼人居然可以如此无耻、胆大,简直是赤裸裸地相欺于她,这让李清照深切地感到了现实的悲凉与残酷。
然一生清贵如李清照者,虽屡受欺凌,却依然低估了人性险恶的程度,所以,她亦未能看出张汝舟“醉翁之意不在酒”之图谋。婚后不久,张汝舟便露出其“中山狼”之原形,以丈夫的身份强令李清照交出那些珍藏,不过,就如李清照错信了他一样,张汝舟亦对李清照的性情完全不知。李清照即便年老落魄,亦不改其刚烈、不屈之本色,又岂能让张汝舟如愿。面对李清照的激烈反对,张汝舟耐心全无,他开始对李清照拳脚相向,俨然是谋财兼害命了。李清照知道,如此下去,不但丈夫遗物难保,她自己亦难免一死,所以,即便公堂告夫需承受“被桎梏而置对,同凶丑以陈词”之折磨与屈辱,她也在所不惜了。
其时,虽赵、李两家有一些亲友在朝中为官,但因其时法律对女子不公,李清照纵无过失,亦不免身陷囹圄,后虽经诸亲友大力营救,也终究被关押九天之后,方得获释。时人多以此事为易安此生之瑕疵,而身处彼时之社会环境,易安亦自谓“省过知惭,扪心识愧”。可怜一代惊才绝艳的大才女,后半生却是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之无尽孤苦中度过,晚景甚是凄凉。
笔者以今人之角度来解读易安再嫁之心路历程,唯盼能够一抱易安千年悲辱之不平。易安本是千年来女中之人杰,其再嫁受人蒙骗,实乃其个人情感的大不幸,不但非关私德,更无损其大节,故何需遮掩,责难犹不应该。南渡之后,她虽接连遭逢不幸,但并未一直沉浸于自伤之情绪中,而是独自一人完成了《金石录》后序及校勘整理工作,此举既告慰了赵明诚之灵,又为后世留下一笔宝贵的文化财富。并且,在哀叹宋室之不振时,她在《题八咏楼》诗中,一句“江山留与后人愁”,亦可看出易安有心存天下之大丈夫风度,诚不负其千古之盛名也。
*图片来源于网络,清照网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