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中老杜
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
他在词牌的世俗名声上没有柳永、苏轼、辛弃疾、李清照这些人大,以至于很多人并不熟知这位大词人。就算知道,也大多是在他和宋徽宗争李师师这样的绯闻流传中产生的印象。
周邦彦的词,流传最广的也就是这首被认为是躲在李师师床下偷窥而来的《少年游·并刀如水》: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词中所写的男女之情,意态缠绵,恰到好处,增一分丽色则艳俗,减一分温柔则寡淡,用词工巧,立意新奇。实在是雅士暧昧的极品。
这么好的一首作品,却被附在恶俗的闺房故事中来传诵,真是埋没了他的情思。不过他的文名,却由此而来。
其实周邦彦写得好的词远不止于此,只是太过复杂委婉,就算是唱起来都比较困难,所以今人不读者太多,无从领会清真先生的才情。
所谓“曲高者和寡”,从来如是。
词牌进入北宋的大发展时期,经历了三次大变化。
一是柳永的体式之变,词从小令变为以长调为主流形式,并且改变了过去的代言体,开始用词写文人的内心,抒发作者的感情。二是苏轼的题材之变,拓展了词的表现内容,天地万物皆可入词,开始抢占诗的领域,同时一改柳永那种婉约悲切情调,开创性地用词表现大情怀,词风也为之一振。
第三变,就是周邦彦的整合、规范词牌格式,他对格律的精研化,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同时,在词风上,则集前人之大成,形成自己回环曲折的艺术手法。
而正是由于这种对词牌格式的大规模、精细化地整合研究,作为官方音乐机构最高领导的周邦彦,直接推动了词牌中格律派的产生,并一举兼融了所有流派。南宋以降,姜夔、吴文英都是格律派,到如今词牌格式完全固定。咱们今天要写词,要拿出词谱来一一对应,这是谁的功劳?——清真先生。
就词牌格式、格律上的贡献,周邦彦跟杜甫在格律诗上的研究和定调完全可以相当。
即使王国维并不喜欢周邦彦的词,因为他写得实在是曲折,在王国维眼中看来,这就是“隔”,不如苏轼、辛弃疾的以气御词,一气贯通,但是他也承认若拿诗人和词人作比较,“词圣”这个称号,非周邦彦莫属。《清真先生遗事》:
故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摩诘,耆卿似乐天,方回、叔原则大历十子之流。南宋唯一稼轩可比昌黎,而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未为犹当也。
用柳永来比杜甫,是不恰当的。辛弃疾可以比作韩愈,“而词中老杜,则非(清真)先生不可。”
《词论》为何忽略“词圣”?
李清照和周邦彦同时代,但是小二十多岁,算是词坛后辈。李清照的《词论》成于“靖康之变”(1127年)前,而周邦彦于1121年去世。所以《词论》写成之时周邦彦是否在世虽然成疑,但“当世不论”是造成《词论》不提周邦彦的原因之一是可能的。
另有一点更重要的原因是李清照夫家(赵明诚家)与周邦彦政治上的不合,导致《词论》没有讨论周邦彦的作品。
实际上把掌管“大晟府”的“词中老杜”排除在外,整个《词论》的格局是差了一点的。
阳春白雪
周邦彦作为一位专家型领导,既有音乐才华、又有官方背书,所以他对词谱进行的改革,不仅专业,而且还非常具有权威性。
他根据合歌、长调的需要对格律进行了大面积的整理工作,修订了曲谱。不仅仅是讲究平仄、韵脚,甚至精细到仄声的上、去、入都要区分的。而在他之前的填词要求,只要是仄声就可以,不用管上、去、入。
同时他还对词调做了严格的区划,宫商角徵羽,丝毫不乱。把词谱从最初的比较宽泛,发展到非常精严的地步。
这也是为什么到了今天,词牌曲目都已经散佚,我们读周邦彦的词,就是要比别人的词清朗通顺的缘故。因为他在格律上已经将汉字音律配合做到了极致。
王国维所谓的“隔”,是对他过于纷繁复杂的写作内容来说的。其实周邦彦的词无论感情如何复杂,用词都是极简单的,他的复杂在于他创作出来的长调叙事结构,就好像我们看蒙太奇的电影一样,理解是要动脑子的。
我们来看一首他的小令,简单体会一下他是如何“绕”的,《苏幕遮·燎沉香》: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焚烧沉香,来消除夏天闷热潮湿的暑气。鸟雀鸣叫呼唤着晴天,拂晓时分我偷偷听它们在屋檐下窃窃私语。初出的阳光晒干了荷叶上昨夜的雨滴,水面上的荷花清润圆正,微风吹过,荷叶一团团地舞动起来。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多美的句子啊,这正是王国维用来形容清真词牌美妙的名句。
下片开始抒情,这是正常的写作结构。故乡在远方,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去啊?老家在吴地,但是已经在长安旅居多时了。
读到这里,还是很顺畅明白的,关键在下一句:“五月渔郎相忆否?”五月里,打渔郎,你还记得我吗?这哪里来的没头没尾一句呢?这一句非常突兀,莫名其妙。我们要正确理解,就要看下一句:“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原来是做了个回老家的梦啊,在梦里的小船上,对渔夫发问。
可是词人并没有睡嘛,一直在看风景,哪来的梦?不过是词人应景生情,发挥想象,就好像做了个白日梦一样。
这样翻来覆去理解一番,我们就会对周邦彦的词理解透彻、心领神会。
所以读清真先生的词一遍是不够的。而且这还只是小令,他的长调一百多个字,要是句句都这么绕,理解起来会有多麻烦?
可周邦彦的词就真的是这么绕的。他的词,需要慢慢读、慢慢品,就像看一部好的电影,到处都有伏笔和铺垫,你要想得起来,才会恍然大悟,领略他的美感。
一个字,就是费脑。
而别家的词,如晏欧派的词,语言简单,意境清远,读起来清浅疏阔,词气通顺。这才是大众更喜欢的类型,王国维也最喜欢这种。
“隔”——并非周邦彦的词不好,是我们的水平不够,或者耐心不够罢了。
就像我们说诗的时候批判“西昆体”用典艰深,难于理解——“独恨无人作郑笺。”其实人家本来就是大学士之间的酬唱诗作,我们看不懂,是我们学问不够。像苏轼、王安石他们就并不讨厌“西昆体”,还觉得很好。
周邦彦的词,在传唱和流传度上也就是吃了这个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