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铺叙与直说
在柳永之前,文人作词多是小令,小令限于篇幅,表意贵在凝练。当柳永登上词坛的时候,他一方面直接从民间引用慢词的形式,一方面将原有的令词翻新、衍展为长篇。例如《浪淘沙》在唐时为28字,至柳永则扩展为133字,将原有篇幅扩展到近五倍;再如《抛毽乐》在唐五代时仅有30字,至柳永则衍展为187字,将原有篇幅扩展至六倍多。柳永在将小令衍展为慢词的同时,也改变了词的抒情方式和艺术风格。他常常采取直抒胸臆的方式、运用铺叙的手法,多层次、多角度、淋漓尽致地表现内心的感情。铺叙本是汉大赋的常用手法,柳永为了适应慢词、长调的写作需要,将其引入词中。这是一个极有意义的创举,因为,如果没有合适的艺术手法的支撑,词的篇幅是很难得到有效的拓展的。且看《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乡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听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此词的内容也就是常见的秋日感怀一类,其本质性的感慨也不见得比他人深刻,但由于他使用铺叙手法,将当前的处境、心境与昔日的经历、感慨层层叙写出来,极其真切,便足以将读者拉进他所设定的情境,感同身受,受到深深的感染。大概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前人曾给此词以极高的评价:“《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10]将《戚氏》与《离骚》相提并论,当然有拔高之嫌,但也可以看出,由于其铺叙细密委婉,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是何等强烈。
当然,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曲子词的铺叙手法也不能例外。对柳永的这种做法,有人以为“叙事闲暇,有首有尾”[10],也有人认为“备足无余……韵终不胜”[11]。有不同的看法,是正常的、常见的现象,并不影响铺叙手法在慢词的运用。同时,柳永为了实际应歌的需要,也多用直抒胸臆的抒情手段,将内心的种种感受明白而直接地诉说出来。赏之者盛赞其“皆无表德,只是直说”[12],恶之者则讥其为“宕而尽”[13]。平心而论,词既以配乐演唱为最终目的,主要的欣赏方式在于听觉,则不能完全拒绝直抒胸臆的抒情方式。李清照的《词论》在纵览词史的前提下,肯定了柳永的创造,将“铺叙”作为重要的艺术标准。
来看待,批评晏几道的词“苦无铺叙”。晏几道的词一般都是小令,故以凝练为工,李清照批评他“无铺叙”,其实并不是说他在小令里没有使用铺叙的手法,而应该是说他没有使用可以将感情表现的舒展充分的慢词。李清照自己则比较重视慢词的创作,在她存世的不多作品里即有9首慢词。她的慢词作品,无论是《声声慢》,还是《凤凰台上忆吹箫》,抑或《庆清朝慢》,都称得上是铺叙委婉的上乘之作。且看《多丽》:
小楼寒,夜长篇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蕴藉,不减酴釄。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词咏白菊,首先设定风雨过后的特定情境,然后运用典故从“不似”、“相宜”和“似”三个方面加以限定和渲染,最后对“憔悴”的白菊表现深切的同情和慰藉。由于运用了铺叙的手法,便将原本单薄的题材抒写得颇为深厚。不论李清照当年自觉与否,其所写作的慢词受到了柳永的影响当属事实,并进而促使她形成了词须“铺叙”的理论观点。
李清照词也有直率的特点。她直说“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斜插云鬓,徒要教郎比并看”(《减字木兰花》),她坦言“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她强调“莫道不销魂,簾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她倾诉“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均直陈肺腑,不加掩饰。故后人评论《凤凰台上忆吹箫》以为“有元曲意”[1]。而词有曲意,正是柳永词的一个特点,张德瀛即以为“柳耆卿词隐约曲意”[14]。
当然,李清照的词与柳词并不完全相同。李清照词直率处并不一泻无余,妙在能留、能曲、能收,形成似直而曲、尽而不尽的艺术个性。这样一来,便比柳词多了一些耐人咀嚼的韵味,兼有透脱之快与蕴藉之妙。这大概就是李清照出于柳永又胜于柳永的地方。
三、浅俗语与寻常语
在词的语言方面,李清照也受到柳永影响。例如,柳永的现成词语,曾被李词沿用。柳词有句云:“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凤栖梧》)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则有“被翻红浪”,表现词人辗转难眠的情态,虽在内涵与格调上已与柳词不同,但出于柳词当无疑义;柳永有句云:“持杯谢、酒朋诗侣。”(《归去来》)李清照《永遇乐》则有“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因袭之迹甚明。而柳永炼词琢句的方法,也给了李清照不少的启迪,如柳词多有“惨绿愁红”(《定风波》)、“绿娇红姹”(《柳初新》)、“红衰翠减”(《八声甘州》)之句,李清照则有“绿肥红瘦”之语,虽情境有异,句法构造则带有借鉴的痕迹。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二云:“张子韶对策,有‘桂子飘香’之语,赵明诚妻嘲之曰:‘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将两人的姓名与警句作为联语,虽为一时戏语,但可见李清照对柳词是非常熟悉的。正因为其熟悉,故作词之时,不知不觉受到柳永的影响,当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最重要的影响还不是这些局部的借鉴与沿用,而是在语言特色方面的带整体性的影响。
柳词的语言方面的显著特色是浅俗。他受民间词的影响,一改晚唐五代文人运用文言绮语的风习,有意识地使用活跃在世人口头上的鲜活语言,以增强曲子词委曲尽情的艺术功能。名词如“奶奶”、“粉郎”、“人人”、“利市”、“阎罗大伯”等,动词如“猜量”、“看承”、“都来”、“抵死”、“消得”、“聒得”、“拖逗”、“捱”等,形容词如“陡顿”、“巴巴”、“忒煞些儿”、“好生地”等,代词如“我”、“你”、“伊”、“自家”、“伊家”、“阿谁”、“那里”,副词如“恁”、“怎”、“争”、“刚”等,语助词如“则个”……均是活在当时人口头的鲜活语言,其中有些词的出现频率极高,如“惩”字出现58次、“争”字(作“怎”字用)出现36次、“怎”字出现18次。有些片段简直就是用口语写成的,如《婆罗门令》云:“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便纯由口语写成。另如“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针线慵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也非常符合女子的口语特点。这对于当年文言统治的歌坛,应是一种强有力的冲击,给当年的听众,必然带来耳目一新的感觉,同时,也在文人中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最终形成的倾向性的意见是鄙薄其俗,或谓其“浅近卑俗……不知书者尤好之”[10];或谓其“彼其所以传名者,直以言多近俗,俗子易悦故也”[15]。但是谁也不能否认,就在词人们对他进行口诛笔伐的同时,却很难拒绝来自柳永的影响。李清照曾经批评过柳永“词语尘下”,却仍然在柳永的道路上继续前进,只不过是她总结了柳永的教训,走得更为稳健。
李清照词在语言方面的特色是明白如话,即张端义所谓的“以寻常语度入音律”[12]。在李清照的词里,也使用了不少俗语、口语。例如《转调满庭芳》之“管是客来唦”、“得似旧时那”,《声声慢》之“怎一个愁字了得”,《永遇乐》之“不如向,簾儿底下,听人笑语”,《一剪梅》之“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等,都是来自口语的句子。与柳永不同的是,李清照将文言与口语的关系协调的更好,使人在欣赏其“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的时候,不觉其俗。而且,柳永使用俗语常常是代歌女言情,“为情所役”,“失其雅正之音” [16],李清照所写则是夫妻情与家国恨,即便是道学夫子似亦不能责之过甚。明白如话,与柳永之词有着明显的相通之处;浅而不俗,则又是李清照胜于柳的地方。出于柳永,又胜过柳永,这是李清照的高明之处,她后于柳永,既善于总结柳永成功的经验,也善于吸取柳永失败的教训,故能为存在矛盾的文言与口语找到一个最佳的结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