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以其大量清新、秀丽、柔美、感伤的词作,被后人尊为婉约派代表词人。这本无可厚非,但如果简单地把她看作一个柔弱的女词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有人曾说,柳永的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东坡的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但柳永也有“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这样豪壮的词句;苏东坡也有“笑渐不闻声渐杳,多情却被无情恼”这样阴柔的词句。余光中先生说,人性含有两面:其一是男性的,其一是女性的;其一如苍鹰,如飞瀑,如怒马;其一如夜莺,如静池,如驯羊。也就是说,任何一个人,都有阳刚的一面,也有阴柔的一面。只不过,有时是阳刚之气雄踞高冈,有时是阴柔之气笼罩心房;有时是金刚怒目,有时是菩萨低眉;有时爱得情意绵绵,有时恨得咬牙切齿。所以,鲁迅能“横楣冷对千夫指”,亦能“俯首甘为孺子牛”。
宋哲宗年间,苏门学士张耒游览历史遗迹,在《中兴颂碑》前,豪情满怀,写下了当时广为传颂的《读中兴颂碑》。年仅十五六岁的女子李清照,读了这位师伯的诗,毫不示弱,竟然兴冲冲连和两首。其豪情远远超过了张耒。其中有这样气势磅礴而又无比悲壮的诗句:“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宫柳咸阳草。”“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西蜀万里尚能返,南内一闭何时开。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其巾帼不让须眉之势,引得大儒朱熹连连称奇:“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
公元1101年,宋徽宗赵佶即位。他首先提拔蔡京为相,决定再次推行新法。赵明城在蔡京的力荐下,被提升为副相。新党一上台就全力打击曾经反对新法的旧党人物及其门人弟子。这帮家伙真正变法图新的本事不怎么大,算计人、报复人的城府却深得像黑洞。一人失势,千百人受株连。这或许是中国自商鞅以后,变法屡遭失败的主要原因吧。在这次的政治运动中,苏轼因反对过王安石变法,被列入黑名单。而李格非因为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自然也受牵连。这让我突然想到,这个世上,有两样东西尤其残酷:一是战争,一是政治运动。战争的残酷在于,敌我双方大肆杀戮,生灵遭涂炭;政治运动的残酷在于,六亲不认,父杀子,子弑父。李格非卷入的是一场残酷的政治运动。很显然,从小在优越环境中长大的李清照,还想象不到其残酷程度。她抱着幻想去向公公赵挺之求情,试图保护自己的父亲,但很快遭到了赵挺之的拒绝。李清照气愤之下,公然写信指责赵挺之“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一向被赵明诚称之为“清丽其词,端庄其品”的李清照,这时立马呈现出一副“金刚怒目”的面孔。
二十五六岁时,她在词作上已取得极高成就,完全建立了自己的词学理论。她对当时的文坛领袖、学界前辈,一一指摘,毫不留情。名家怎么了?权威又怎么了?难道名家就十全十美没有一点过错?我李清照就不信这个邪,满嘴狗牙的专家权威现在多的是!柳永一生专力写词,变旧声为新声,凡有井水处,便有人歌柳永词,可是他用词过于庸俗。词,不是狎客妓女的调情物,不是下三流的打情骂俏。它是一种通俗而又高雅的艺术。张先等人词中是有不少佳句妙语,可通篇布局却支离破碎,没有章法。这样的词人是称不上名家的。晏殊、欧阳修、苏轼等大文豪,称得上是天才的作家,可是他们的词音律不协和。他们很不重视五声六律,清浊轻重,因而淡化了词作为歌曲的特点。晏几道不懂铺叙;贺铸缺少典故;秦观长于抒发、表现细腻情感,可是典故与史实不足,缺乏厚重与大气;黄庭坚注重典故,但是又错误迭出。
如此一一数落,其豪情其意气,真不亚于苏轼歌“大江东去”“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之神采。
北宋王朝的腐败软弱乃至妥协,导致了亡国屈辱的“靖康之变”。作为女流,李清照无法驰骋疆场、杀敌报国,但她的心里涌动着一股豪情壮志。“南渡衣冠欠王导,北来消息少刘琨”“南游尚觉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李清照在这里,多么盼望能有王导、刘琨这样气吞山河豪情满怀的爱国志士挥师北上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啊。几千年来,你们常说女子不如儿男,可现在看看你们这帮没出息的大夫阶层,往日里志得意满,吃皇粮饮玉液,等国难降临时,一个个抱头鼠窜,全然没了骨头。皇帝,不是自称真龙天子吗?真龙天子原来也是这般经不起惊吓?真龙天子的拿手本事是用白花花的银子金灿灿的土地去换得一日日的苟且偷安么?
唉,这样庸庸碌碌的活着,倒不如轰轰烈烈痛痛快快地去死!
在乌江岸边,想起项羽,想起这窝囊的宋王朝,她终于又一次不胜悲愤,吟下绝句一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活着,就要挺起脊梁,做人中的俊杰。纵使三千铁骑围困,纵使万丈长矛刺身,也不能丢弃人的尊严。就是死,也要死得壮烈死得有气节。国家就要灭亡了,还谈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河山已经沦陷了,还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项羽是一介武夫,项羽是谋略不足,可是在家国灭亡的紧急关头,我们最需要的就是他的这种血气。我们很善于谋划,真的。大宋王朝广阔的疆土,被金兵一块块割占时,我们在谋划,在谋划到底给敌人多少土地与马匹多少美女与白银!当大宋王朝国土沦陷时,我们还在谋划,在谋划往南逃还是往北逃!
四十六岁时,她失去了爱夫赵明城。这一天对她来说,似乎来的早了些,也过于残忍了些。尚未到“知天命”的年岁,却已遭受了国亡夫丧的巨大悲痛。然而,在命运如此这般地摧残之下,她非但没有沮丧沉沦,反而鼓起极大的勇气,携带着亡夫留下的那一大堆文物,嫁给了时任右奉承郎监军审计司的张汝舟。谁又能想到,这张汝舟是一个居心叵测心怀鬼胎的小人呢?谁又能想到他会对李清照拳打脚踢呢?自比是“花中第一流”的李清照,怎么能和这样一个小人长相厮守呢?她在一念之间,做出了离婚的决定。可是,在中国古代,离婚的主动权,一直牢牢地掌握在男性的手中。宋代法律也明确规定,妻子不能主动提出离婚,即便提出离婚,也必须要由男方写出休书,离婚方能生效。无奈,李清照又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状告张汝舟“妄增举数入官”。意思是张汝舟的官职是靠虚报考试次数获得的,这是欺君之罪。但告状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丈夫获罪,妻子也要连带坐牢。为了和那卑劣的家伙离婚,李清照觉得自己坐牢也值。就是这种疾恶如仇的性格,使她把张汝舟送进了牢房,如愿离婚。
1133年,大臣韩肖胄受高宗之命,冒险去金国探望徽宗、钦宗二帝。李清照得知之后,激动万分,写下长诗赠与韩肖胄。“脱衣已被汉恩暖,离歌不道易水寒。”“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零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当她避难登上“八咏楼”时,如此感慨:“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如此豪迈激昂的诗句,哪里像是一个流浪的女子所写?这分明是一个急待收复失地的将军发出的铮铮豪言啊!
那个浓睡不消残酒的少女,那个袜刬钗溜和羞走的少女,那个陶醉于博戏废寝忘食的少女,历经几十年的风霜肃杀,已憔悴不堪,瘦比黄花,可是她依然个性卓然,依然挺立险峰,不曾动摇。“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千古之后,依然在向世人昭示着一个婉约词人的豪放风骨。
2008-12-18
(选自2017年第二期《崆峒》)
作者介绍
,名若女,性乃男。80年,生庄浪。文字喜好,教学谋生。侠骨心肠,性情中人。尝求古仁人之心,埋首书海,乐而忘忧。在各级报刊发表拙文数十篇,荣获小奖三五个。学磐石之志坚,乃以石上柳名之。追求素朴本真,不拒现代,“一纸一笔一家人,一鼠一猫一江湖”,故号之曰:六一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