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读美国汉学家艾朗诺的《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勾起我对一段往事的回想。这段往事是我早年读书经历的一部分,写下来,也许可以算作“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之一种。
当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年轻,正困扰于两种“饥渴”之中。一种是求知的“饥渴”,想读书而不易得;一种是情感的“饥渴”,朦胧中渴望得到异性在感情上的慰藉。现在想来,李清照的出现,恰好满足了一个年轻人内心潜伏着的某种渴望,抑或有某种因缘,也未可知。
那是一个激情澎湃的年代,怎么会忽然想到宋代的这位才女呢?诸君有所不知,现在的年轻人,想读什么书,或买或借,是很方便的,网上还有电子书,用手机就可以在线阅读。当年可不像现在,不可能想好了要读什么书,便去找什么书,而是碰到什么读什么。忽而读《第三帝国的兴亡》、《新阶级》,忽而读读李清照,也是有的。当初在谁那里遇到这本《漱玉集注》,我已不记得了。值得庆幸的是,书的主人同意我带回去看。由此可见,我与李清照相遇,虽属偶然,亦有因缘。
李清照是中国历史上声名卓著的女词人,无出其右者。《漱玉集》则是最早流行的她的词集,又叫《漱玉词》。据说,这个版本至明初就已散佚,而它的失传更不会晚于明万历年间。我手里这本《漱玉集注》,是当代学者、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延梯先生重新辑注的,1963年4月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一版一次就印了一万余册。与原书相比,经延梯先生辑注的《漱玉集注》,不再只是一部“词集”,而是将其诗、文一并收录书中,包括词60首(其中正编45首,存疑15首),诗19首,文5篇,虽不如此后出版的《李清照集校注》和《重辑李清照集》完备,却已初具规模。
初读李清照的词,我的意识是模糊的,虽有注释、解说和集评,仍不能领略这位古代才女笔下的深意,只是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且心有所动,像是有人轻轻搅动一池春水,顿起微澜,心潮荡漾。不过,我当时还无力捕捉这种情绪,只有顺其自然,把它转化为对漱玉词的痴迷。那时的我,很像现在的一些粉丝,喜欢一个作家、一本书,讲不出什么道理,完全是非理性的。这册薄薄的《漱玉集注》亦成了我不肯释手的心爱之物。
《漱玉集注》 王延梯先生辑注
当然,借来的东西总是要还的,尽管喜欢,也不能据为己有!当年确有以丢失、被窃等理由,借书不还的。而能够相互借阅图书的,往往非亲即友,总不能为了本书就撕破脸皮吧。我的《布拉格之春》和《第三帝国的兴亡》,便曾遭此厄。那种心有不甘而又难以启齿的愤懑,我是深有体会的。自己既不能承受这种苦痛,又岂能加诸吾友!手抄一本《漱玉集注》,就这样决定了。
当年,我曾手抄十数种古典诗词集,《漱玉集注》大约是第一种。这本书的版式为竖排右起,我亦仿照此例,纸则用了最普通的400字横格稿纸,对折后恰如线装书的一页两面。最后装订,是我用白线手缝的,还请本车间喜欢书法的同事写了“漱玉集”三字。然而,这本书我并没有全抄,只选了其中词和诗两部分,文和延梯先生的长篇前言,都舍弃了。即便词、诗两类,也只抄了原作和注释,解说和集评都没有抄。现在想想,原因有二,其一,有可能是时间紧迫,书不能在我这里耽搁得太久;其二,是受学识不够所限,文是我所不懂的,亦非兴趣所在,就放弃了。看得出来,我读《漱玉集》,纯是赏玩,不涉研究。我想,绝大多数读者都是这样,很少有人会如艾朗诺教授所言,用所谓“自传体解读法”对待一首词或诗。中国古人固有“知人论世”的主张,但对我辈来说,一是知识浅薄,不敢奢望,心有余而力不足;二是觉得没有必要。诗无达诂,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离开作家生活的时代越遥远,其作品越有可能从那个时代抽离出来,变成一种单纯的文本。对于言志、抒情功能更为突出的词或诗来说,这种可能性会更大些,后人会把自己的情感、志向带入作品中,或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比如“昨夜雨疏风骤”一阕,研究者固然可以追究作于何时,为何而作,主语为男性女性,但普通读者何妨按照自己的体会和感悟,理解为“惜春”之作,何况“绿肥红瘦”一语,的确新奇可爱。
我躲在宿舍抄《漱玉集注》,并不敢声张。读书而心有所感,总希望能与人交流分享,却只有一二知己可以抒怀,那种滋味真是难以言说。忍无可忍时,我便在宿舍里大声吟诵。多年后我才体会到,吟诵其实是深入理解古典诗文的必由之路,如能背诵,则更佳,不仅可以反复咀嚼文意,而且,借此还能熟悉古诗文中虚词虚字的习惯用法,对于提高句读古诗文的能力,大有裨益。不过,有旁人在,我自会收敛,且渐渐养成习惯。毕竟,那个时候,喜欢李清照的作品,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她的封建士族出身,以及作品中所表现的多愁善感、寂寞无聊的心绪,都是那个时代不能理解和接受的。我们厂曾发生过青年女工因失恋而自杀的惨剧,清理她的遗物时,在一个日记本中发现了一些古体诗,是她从《红楼梦》中抄下来的。这件事在厂里引起很大震动,她的死被认为与这些古体诗有关,是受了毒害的结果。我们车间团支部还就此事开过会,有个男青年也喜欢抄录《红楼梦》中的古体诗,被人举报揭发,还在会上做了检讨。
作者手抄并亲手装订的《漱玉集》
所幸我抄《漱玉集注》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也许是这个书名比较生僻,不很惹人瞩目。其实,李清照的词与诗,我读着更有感觉的,还是那些豪迈、奔放的作品,比如那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进而言之,这首诗让我流连忘返的主要还是前两句,至于后两句,以我当时的知识储备,还不能透彻地了解其深意。词亦举那首《渔家傲》为例,读起来使我情不自禁的,恰是“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这样的句子。她还有两首古风《浯溪中兴颂碑和张文潜二首》,其中之一写道: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迺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用猜,天心悔祸人心开。
夏为殷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当年读此诗,我读得糊里糊涂,并不了解其中的含义,但我喜欢它的自然流畅,一气呵成,特别是韵脚的转换,一点也不刻意和做作,诵读起来很过瘾。艾教授在论及这些诗作时,以为作者是想凭借诗歌让那些诋毁她的人哑口无言,以便取得像男子一样赋诗言志的特权。我想,这是作者预设女性主义立场所引发的连带效应,以主观的猜想代替客观实际,从而忽略了一个事实,在中国古典文学中,诗与词的功能是有区别的,所以李清照才说:“词别是一家。”沉湎于个人情感中的词人并非不能忧国忧民地作诗,柳永是被皇帝斥为“且去填词”的,却也作过表现盐民悲惨生活的长篇七古《煮海歌》。可见,人都是多面体,总会呈现出看似不同的多种面相来。李清照以女子之身,写出有男子气象的诗来,或是她的性格和气质使然,不会有人因此责备她冒犯男性特权,就像男性填词可以自拟女性身份一样,对中国古代文人来说,无论男女,都不成为问题。倒是作为西方汉学家的艾教授,显示出对中国古典文化的某种隔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