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而易安的确长于诗赋,堪与当时名家争雄逐鹿。从古以来,女性泰半写不好诗。但易安的诗,成就非常高,令人耳目一新,完全看不出来是女性的文学。像她的名句:“南渡衣冠欠王导,北来消息少刘琨”、“南游尚觉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都是大声鞺鞳、洋溢着高昂的家国情怀的佳句。
而这一首著名的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同样是男性心理的显露。此诗有可能是讥刺赵明诚的胆怯孱头。在易安45岁时,赵明诚担任江宁府知府,狱营统制官王亦叛乱,有人预先得了消息,要赵明诚提防,赵明诚压根没做任何准备,反而用绳子缒下城墙偷偷逃跑了。这事情在易安看来,实在是一件奇耻大辱,她的内心,可比赵明诚更像一个男子汉。
易安诗沉雄清健,甚至一般女性作家无以措手的五古、七古大篇,她都掉转如意。唐代诗人元结,在元和年间写了一篇《浯溪中兴碑》,内容是歌颂国家经过安史之乱后的中兴,北宋诗人张耒(谥文潜)写了一首《浯溪中兴颂诗》,很多人去和,易安也写了《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她的和诗,在所有和作中,首屈一指。你看这样的句子: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写得是何等的气势雄浑,一泻直下?
又如: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西川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句法又是何等的纵横恣肆,飞沉多姿?
易安的诗力笔致以沉雄为主,她的诗完全是男性化的。二十世纪最优秀的女词人沈祖棻,朱光潜先生誉为“易安而后见斯人”,但沈词实远在易安之上。然而沈氏的诗,却幼稚拙劣,不堪卒读。何以故?这正是因为易安以男性心理为诗,沈氏以女性心理为诗。
易安五古尤其写得当行出色。《上韩公枢密诗》:
三年夏六月,天子视朝久。凝旒望南云,垂衣思北狩。如闻帝若曰,岳牧与群后。贤宁无半千,运已过阳九。勿勒燕然铭,勿种金城柳。岂无纯孝臣,识此霜露悲。何必羹舍肉,便可车载脂。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谁当可将命,币厚辞益卑。四岳佥曰俞,臣下帝所知。中朝第一人,春官有昌黎。身为百夫特,行足万人师。嘉祐与建中,为政有皋?。匈奴畏王商,吐蕃尊子仪。夷狄已破胆,将命公所宜。公拜手稽首,受命白玉墀。曰臣敢辞难,此亦何等时。家人安足谋,妻子不必辞。愿奉天地灵,愿奉宗庙威。径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单于定稽颡,侍子当来迎。仁君方恃信,狂生休请缨。或取犬马血,与结天日盟。
此诗文字,全从杜甫的五古学来,这种以文为诗的写法,从老杜、韩愈到李商隐,一路下来,讲究的是如凿石作碑,字字重大,实为五古正宗。除了易安,我还不曾见第二位女诗人能写出这样的风格。不要说女诗人,男性诗人能写得如此沉雄的也是非常少的。易安有一首《蝶恋花》词: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攲,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清代大诗人王士禛曾有和作,云:
凉夜沉沉花漏冻。欹枕无眠,渐听荒鸡动。此际闲愁郎不共。月移窗罅春寒重。
忆共锦衾无半缝。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往事迢迢徒入梦。银筝断续连珠弄。
王士禛的和作,比原作更加深婉高华,隐有出蓝之势,但如果让他去和易安的诗,他是做不出来的。
易安于诗词外,兼能文章。这在女性作家中就更罕见了。她的骈文在当时就很有时誉。赵明诚去世后,她写了《祭湖州文》悼念(因赵曾任湖州知州),中有二句曰:“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当时人就颂扬说这是“妇人四六之工者”。
四六是骈体文的别称,是介于文与诗之间的一种独特文体,讲究用典对仗,精切工整。“白日”句典出宋代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卷八:襄州居士庞蕴将入灭,令其女灵照观日之早晚来报。其女回报说“日已中矣,而有蚀也”。待父出门观看时,其女“即登父坐,合掌而亡”。父见其状,夸其女“锋捷”。庞延至七日之后乃亡。这是一个孝女为父亲延命,甘愿牺牲自己的故事。“坚城”句典出刘向《说苑·善说篇》:“昔华舟杞梁战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阤(zhì)。”两句合观,意谓你正当盛年而殁,死得怎么这么早,都等不及我为你牺牲而延长你的寿命;我悲痛得就像华舟杞梁的妻子一样,也会把城墙哭塌。易安确是骈体文的行家。
其《打马赋》即博戏小道而征典引文,铺叙张皇,可以看出李清照对经史均有很深的造诣。此文除文字雄赡华美,更饶有深思。乱曰:“佛狸(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小字)定见卯年死。贵贱纷纷尚流徙。满眼骅骝及騄駬。时危安得真致此。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感慨时局,殷殷魏阙之思,可见李清照完全把自己看成是士人,而非名媛淑女。更不要说《金石录后序》放在文章大家作手如林的宋代,厕身唐宋八大家名文之间,其文字之渊雅、情感之感均顽艳,毫无愧色了。
五
易安晚年,漂沦在杭州、越州、台(tāi)州、金华之间。她与张汝舟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这段婚姻,在张汝舟是意存欺骗,在易安则是孤寂无依,想找个男人依靠,当然多少也有对前一段婚姻的怨恨在,于是草率成婚。婚后二人在思想境界、才华天分、知识背景诸方面,差别悬远,易安自然对张汝舟心生厌弃,而张汝舟则对易安饱以老拳,易安惨遭家暴,痛诉无门,最后发现张汝舟之所以能做官,是靠履历造假,遂向朝廷告发,终将张汝舟治罪。但是,妻子告丈夫在古代是有罪的,所以易安也进了监狱,最后得到亲戚綦处厚的帮助,才终于出狱。
儒家有一基本原则:“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是说大夫有死罪可以让他自尽,为他保留最后的尊严;礼不下庶人,是说不要去苛求底层的老百姓守礼。礼,是对士大夫阶层的要求。是故宋时虽然民间寡妇再嫁之事稀松平常,但因易安系出名门,夫家也是望族,世人对她的名节就看得十分郑重,她之再嫁,当然不为时论所容。但这正是因为她性情上不以女子自居之故。陈寅恪先生《论再生缘》一文,开头就说作者陈端生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歌颂这位清代女作家,其实易安一生,同样当得起这十字考语。她在晚年敢于突破礼教,接受张汝舟的求婚,已属难能,在惨遭家暴之后,又懂得利用法律,捍卫自己的利益,更是了不起。这是一个超越了时代的独立人格的典范。
也正因为此,她既不见容于世,亦不见容于其同性。陆游《夫人孙氏墓志铭》称颂妻子孙氏才十几岁,就已是端静贤淑的淑女,易安很喜欢她的聪明,想以文辞之学传授给她,孙氏却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理由是“才藻非女子事也”。可是,这位淑女的命运又是怎样的呢?她需要一辈子容忍陆游心里想着的是他的表妹唐婉,她就算再怎样贤淑,换来的也只是陆游的同情与尊敬,却换不到真爱。
易安晚年饱更忧患,词境亦为之一变,不徒以婉丽为宗,更多了一些沉郁。《声声慢》云: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前十四字,寻、清、凄、戚都是尖字,念作sún、cīng、cī、ciè,与觅、冷、惨一样,声母都在唇齿间发音,更烘托出女主人公内心的愁苦嗫嚅。(用夏承焘先生说)“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一句,前人说这个“黑”字不许其它人押,只有易安才能把这么俗的字押得这么雅。这就是扫俗为雅,是文学当中最高明的技法之一。全词明白如话,而又低沉压抑,令人不忍卒听。
易安的压卷之作,我以为是这首《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xià),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此词殆作于她晚年漂泊浙江之时,写的是元宵节众人皆欢,独自凄凉的苦闷心情。“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三句,就已见出易安实是调配色彩的大家,她用夕阳的绚烂、晚云烘月的景象,映衬着人物的孤独彷徨。“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三句,堪称惜墨如金,既写出了春意渐浓,杨柳发、梅花落的景致,更落实到一个“怨”字,微露心情。元宵佳节,天气融和,诗朋酒侣驾着珍贵的名马,坐着香车来召邀玩赏,可是词人却以“这时候(次第)难道不会有风雨吗”婉拒了。为什么呢?词人想起的是汴梁城还未被金人攻陷,人民习于太平,闺中的朋友,也都不乏闲暇时光,特别重视元宵佳节。大家有的戴上铺上翠鸟羽毛的帽子,有的把用金箔碾成的雪柳枝插在头上,一个个像仙人一样,打扮得齐齐整整的,那是多么开心、多么美好的回忆!可是现在,词人却觉得自己像唐传奇《柳毅传书》故事中被迫牧羊的龙女,花容憔悴,风鬟雾鬓,生怕在夜间出去吓到人。还不如到帘子底下,听着大家谈笑,分享一点你们的快乐吧!
这首词用语平淡,却偏饶惊心动魄之致,能以淡语写深情,才愈加感人。不过,这类精品,在她的作品中比例是不高的。
李清照·永遇乐(吴声作品)
当代学者胡河清先生曾提出一个观点,说天才人物往往体现出“双性化”的特征,少游如是,易安更是如是。易安在深沉心理结构上,主要体现为男性的豪放刚健、富冒险精神——那多半是出诸天性,只是稍稍呈出女性的清丽婉约——那大抵是社会对她的角色塑造。如果没有靖康之难,李清照的“无顾藉”的男性心理特征,也注定她的婚姻、她的整个人生是一场悲剧,因为,这一自由奔放的灵魂,必定会与要求女性柔顺谦卑的社会产生激烈冲突,远远超前于时代,却又单枪匹马、孤立无援的她,最终难免被时代碾压成齑粉。倘使生于今日,易安可以凭借她的才华学识,振铎上庠,传道授业,或一枝健笔,叱咤风云,都可以过上独立的有尊严的生活。她可以尽情地恋爱,与很多优秀的男士恋爱,只是不要愚蠢到步入婚姻——她的天性,是绝对不适合婚姻的。易安身后,解赏者稀,她的诗文沉雄博丽,无愧名家,惜识者寥寥,词作大多浅而无骨,却一直被谬加推崇,这是历代男性评论者误判了她的心理性别所致,对易安本人,无疑是极不公平的。然而,在女性真正与男性获得一样的公道对待之前,在社会不再以规定好的心理特征要求女性之前,对易安的这种误读还会一直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