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和议”签订之后,宋金南北对峙的局面形成,赵构偏安江左的政权日趋稳定。为了营造升平气象,又是一年一度的元宵佳节,临安城中热闹的沸反盈天,丝毫看不出数年前还是兵荒马乱的样子。李清照寓居于临安城中,创作了《永遇乐》一阙:
落日熔金,暮云衙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为读者展现了一幅黄昏美景:西下的夕阳如金子融化般闪耀着灿烂光辉,白璧一样严密无痕的云彩环绕在落日周围。唐李德裕《重忆山居-泰山石》有“沧海似熔金”之句,宋廖世美《好事近》亦有“落日水熔金”句 。唐江淹《拟休上人怨别》有“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句,唐杜甫《春日忆李白》亦有“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语。词人先写夕阳璀璨耀眼的光泽之美,再述暮云四合的形状之美,构思巧妙对仗工整。夕阳如画,展现出狂欢在即的壮观景象。
然而突兀一问“人在何处?”,又将所有人拉回现实中。
有人认为“人在何处”的“人”当指赵明诚,个人以为大谬。综合词意可知,此处的人当指“落花人独立”的李清照自己。
本是国破家亡离乱寓居不得北归,怎么突然有了穿越到从前的感觉?词人问而不答,用意不言自明。故土情深,逢此良辰佳节,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她自然悲从中来。词人的爱国之情、思乡之意,尽在一问当中矣。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此一句展现出初春景色,如一幅工笔山水画。暮色里、水雾朦胧中,柳枝刚吐嫩绿。远远看去,就象施了淡彩一样。柳枝吐绿传递着春的消息,冬去春回,凌寒傲雪而开的梅花凋谢了。《梅花落》曲声悠扬,蕴含了词人无限的惋惜之意。
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绿柳匀。虽然只是初春时节,但眼前已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春仍一如既往的不期而至,恢复中原之事却遥遥无期。沦陷失土未复、靖康耻犹未雪,小朝廷却已经在粉饰太平了。眼见恢复无望,词人心底惆怅不已,故此发出郁结在心的疑问:“春意知几许?”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天朗气清,逐渐转暖的好天气,恰好欢度元宵佳节。然而在“家家灯火、处处管弦”的欢乐海洋中,李清照发出了不合时宜的疑问:“次第岂无风雨?”
忘战必危,倘若“夷虏从来性虎狼”(《上工部尚书胡松年诗》)的女真人撕毁和议南侵,祸在旦夕,靖康之耻的历史岂非要再现?对此,李清照忧心忡忡。南渡以来,寡居的她时刻在关心风雨飘摇中的小朝廷。
“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绍兴和议”签订后,很快一切又回到了从前歌舞升平的模样。每到上元夜,不管是达官贵妇,还是升斗小民,无不载奔载欣,浑忘了今夕何夕。李清照出生书香门第,寓居于临安城中,仍交游广泛。“来相召,香车宝马”盖写实之语也。只是李清照无心观灯,婉言谢绝了朋友的邀请。“一人向壁,举座不欢”,没有必要因为自己而坏了他人的好兴致。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下片一开始,李清照就回忆了年轻时汴京城中元宵夜的欢乐情形。中州即指汴梁城,古时河南处九州之中,故称汴梁为中州。三五,此处特指正月十五。据南宋周密《武林旧事》记载:“元夕节物,妇人皆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灯球、销金合、貂蝉袖、项帕,而多尚白,盖月下所宜也。游手浮浪辈,则以白纸为大蝉,谓之‘夜蛾’”。翠冠儿是羽毛装饰的一种帽子,雪柳则是绢制或纸质的花。
李清照的这些细节描写,正是用他人乐事反衬自己哀情。他人都三五成群出双入对观灯,李清照孤身一人前往,更容易从心底涌上凄楚与孤苦。或者,这也是她不成行的原因之一。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在经历了一连串的磨难流离后,李清照不复当年姿色,变得憔悴苍老。鬓发斑白,连蓬松的发髻也懒得梳妆,哪有什么心情出去观灯呢?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句,可谓字字血泪。在帘下听人笑语,本是自我解脱的一种,哪知适得其反,得到的并不是安慰,而是更加激发了她心底的悲凉与孤寂。别人在欢声笑语中嬉戏,她的心却在滴血。
《永遇乐》一词“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实为难得之佳作。历史证明,大凡在人生中遭受过沉重打击的作者,晚年的艺术风格往往趋于平淡无奇。苏东坡曾形象地总结这种文风的转变:“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晚年的李清照,在饱经风霜离乱之后,不复当年词作得逞才使能,从开始的惊词险句转向平易浅近,创造出独特风格的“易安体”。
“平淡入调者难”,《永遇乐》就是李清照晚年作品集大成者。读了《永遇乐》,恍然间,一个满面风霜的老妇,淌着热泪茕茕孑立于帘下,侧耳倾听他人的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