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春思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
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
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
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
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
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白话译文
萧条冷落的庭院,吹来了斜风细雨,一层层的院门紧紧关闭。春天的娇花即将开放,嫩柳也渐渐染绿。寒食节即将临近,又到了令人烦恼的时日,推敲险奇的韵律写成诗篇,从沉醉的酒意中清醒,还是闲散无聊的情绪,别有一番闲愁在心头。远飞的大雁尽行飞过,可心中的千言万语却难以托寄。
连日来楼上春寒泠冽,帘幕垂得低低。玉栏杆我也懒得凭倚。锦被清冷,香火已消,我从短梦中醒来。这情景,使本来已经愁绪万千的我不能安卧。清晨的新露涓涓,新发出的桐叶一片湛绿,不知增添了多少游春的意绪。太阳已高,晨烟初放,再看看今天是不是又一个放晴的好天气。
此词为春闺独处怀人之作,是词人早期作品。政和六年(1116),清照三十三岁。这年三月初四,夫婿赵明诚游览距青州约一百七十里的名刹灵严寺。夫君离她而去,深闺寂寞,她却无可奈何。断肠心事难以寄托,于是在满怀思念之时创作了这首《念奴娇》。
文学赏析
这是一首怀人之作。它叙写了寒食节时对丈夫的怀念。开头三句写环境气候,景色萧条。柳、花而用“宠”、“娇”修饰,隐有妒春之意。接着写作诗填词醉酒,但闲愁却无法排解,已有万般怨尤。一句“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道出词人闲愁的原因:自己思念远行的丈夫,“万千心事”却无法捎寄。下阕开头三句,写出词人懒倚栏杆的愁闷情志,又写出她独宿春闺的种种感觉。“不许愁人不起”,写出作者已失去支撑生活的乐趣。“清露”两句转写新春的可爱,因之产生游春心思。结尾两句最为佳妙:天已放晴,却担心是否真晴,那种心有余悸的感觉,表现得极为凄迷。
“萧条庭院”句写词人所处的环境,给人以寂寞幽深之感。庭院深深,寂寥无人,令人伤感;兼以细雨斜风,则景象之萧条,心境之凄苦,更觉怆然。一句“重门须闭”,写词人要把门儿关上,实际上她是想关闭心灵的窗户。
“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这两句由斜风细雨,而想到宠柳娇花,既倾注了对美好事物的关心,也透露出惆怅自怜的感慨。“萧条庭院”句遣辞造句上,也显示了词人独创的才能。“宠柳娇花”是以和易安名句“绿肥红瘦”相比美,以其字少而意深,事熟而句生,足见锤炼功夫。其中可以引申出这么一些意思:春近寒食时节,垂柳繁花,犹得天宠,人来柳阴花下留连玩赏,花与柳便也如宠儿娇女,成为备受人们爱怜的角色。其中又以人之宠爱为主体奈何临近寒食清明这种多雨季节,游赏不成,只好深闭重门,而花受风雨摧残,也“恼人”之列。
“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由天气、花柳,渐次写到人物。风雨之夕,词人饮酒赋诗,借以排遣愁绪,然而诗成酒醒之后,无端愁绪重又袭上心头,“别是闲滋味”。一“闲”字,将伤春念远情怀,暗暗逗出,耐人寻味。“征鸿过尽”句点上片主旨,是虚写,实际上是用鸿雁传书的典故,暗寓赵明诚走后,词人欲寄相思,而信使难逢。“万千心事”,关它不住,遣它不成,寄也无方,最后还是把它深深地埋藏心底。
“楼上几日春寒”句拓开一层,然仍承“万千心事”意脉。连日阴霾,春寒料峭,词人楼头深坐,帘垂四面。“帘垂四面”,是上阕“重门须闭”的进一步发展,既关上重门,又垂下帘幕,则小楼之幽暗可知;楼中人情怀之索寞,亦不言而喻了。“玉阑干慵倚”,刻画词人无聊意绪,而隐隐离情亦其中。征鸿过尽,音信无凭,纵使阑干倚遍,亦复何用。阑干慵倚,楼内寒深,枯坐更加愁闷,于是词人唯有恹恹入睡了。可是又感罗衾不耐春寒,渐渐从梦中惊醒。心事无人可告,唯有托诸梦境;而梦乡新到,又被寒冷唤回。其辗转难眠之意,凄然溢于言表。“不许愁人不起”,多少无可奈何的情绪,都包含这六字之中,词人为离情所折磨而痛苦不堪,又因明诚外出而实有此情,并非虚构。虚虚实实,感人至深。
从“清露晨流”到篇终,词境为之一变。此前,词清调苦,婉曲深挚;此后,清空疏朗,低徊蕴藉。“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写晨起时庭院中景色。从“重门须闭”,“帘垂四面”,至此帘卷门开,顿然令人感到一股盎然生意。日既高,烟既收,本是大好晴天,但词人还要“更看今日晴未”,说明春寒日久,阴晴不定,即便天已放晴,她还放心不下;暗中与前面所写的风雨春寒相呼应,脉络清晰。以问句作结,更有余味不尽的意味。
全词从上片的天阴写到下片的天晴,从前的愁绪萦回到后面的轩朗,条理清晰,层次井然。词中感情的起伏和天气的变化相谐而生,全篇融情入景,浑然天成。是一首别具一格的闺怨词。
名家评价
宋·黄升《增修笺注草堂诗馀》:花庵词客云:前辈常称易安“绿肥红瘦”为佳句。余亦谓此篇“宠柳娇花”之语亦甚奇俊,前此未有道之者。
明·杨慎《草堂诗馀》:情景兼至,名媛中自是第一。(“被冷”二句)二语绝似六朝。······填词虽于文为末,而非自《选》诗、乐府来,亦不能入妙。李易安词“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乃全用《世说》语。女流有此,在男子亦秦、周之流也。
明·李攀龙《草堂诗馀隽》:心事有万千,岂征鸿可寄?“新梦”不知梦何事?心事托之新梦,言有寄而情无方。玩之自有意味。上是心事,难以言传,下是新梦,可以意会。
明·王世贞《弇州上人词评》:······易安又有“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宠柳娇花”,新丽之甚。
明·沈际飞《草堂诗馀正集》:真声也。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应情而发,能通于人。有首尾。“宠柳娇花”,又是易安奇句。后人窃其影,似犹惊目。
明·陆云龙《词菁》:苦境,亦实境。
明·徐伯龄《蟫精隽》:·······又“宠柳娇花”之言,为词话所赏识。晦庵朱子云:今时妇人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
清·毛先舒《诗辨坻》:·······李易安《春情》,“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用《世说》全句,浑妙。尝论词贵开拓,不欲沾滞,忽悲忽喜,乍近乍远,所为妙耳。如游乐词,须微著愁思,方不痴肥。李《春情》词本闺怨,结云“多少游春意”、“更看今日晴未”,忽而开拓,不但不为题束,并不为本意所苦。直如行云,舒卷自如,人不觉耳。
清·王士禛《花草蒙拾》:前辈谓史梅溪之句法,吴梦窗之字面,固是确论,尤须雕组而不失天然。如“绿肥红瘦”、“宠柳娇花”,人工天巧,可称绝唱。
清·彭孙遹《金粟词话》:李易安“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皆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词意并工,闺情绝调。
清·沈雄《古今词话》:李易安“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又“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杨用修以其寻常语度入音律,殊为自然······易安之“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全用《世说》。若在稼轩,诸子百家,行间笔下,驱斥如意矣。
清·许昂霄《词综偶评》:此词造语,固为奇俊,然未免有句无章。旧人不加评驳,殆以其妇人而恕之耶?十
清·冯伯金《词苑萃编》:·······羡门云:“作意催花柳”天然微妙;“宠柳娇花”未免组织矣。
清·黄苏《蓼园词选》:只写心绪落寞,遇寒食更难遣耳。陡然而起,便尔深邃。至前阕云“重门须闭”,后阕云“不许不起”,一开一合,情各戛戛生新。起处雨,结句晴,局法浑成。
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李易安之“绿肥红瘦”、“宠柳娇花”等类,造句虽工,然非大雅。
清·沈祥龙《论词随笔》:用成语,贵浑成脱化,如出诸己······李易安“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用《世说新语》,更觉自然。稼轩能合经史子而用之,自有才力绝人处。他人不宜轻效。
清·李继昌《左庵词话》:作词须用词眼,如潘元质之“燕娇莺姹”,李易安之“绿肥红瘦”、“宠柳娇花”,梦窗之“醉云醒月”,碧山之“挑云研雪”,梅溪之“柳昏花暝”,竹屋之“玉娇香怨”。
近代·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写心绪之落寞,语浅情深。“萧条”两句,言风雨闭门;“宠柳”两句,言天气恼人,四句以景起:“险韵”两句,言诗酒消遣;“征鸿”两句,言心事难寄,四句以情承。换头,写楼高寒重,玉阑懒倚。“被冷”两句,言懒起而不得不起。“不许”一句,颇婉妙。“清露”两句,用《世说》,点明外界春色,抒欲图自遣之意。末两句宕开,语似兴会,意仍伤极。盖春意虽盛,无如人心悲伤,欲游终懒,天不晴自不能游,实则即晴亦未必果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