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里唱"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可残忍的是,现实里果真等到看透人间所有的风景,身边的那人,也早已不再——而到时候,要去哪里、和谁,一同细水长流?长长的韶光逝去,面对西方,也唯有追忆似水年华,在想象的空间里,捕捉那一抹荡然无存的回忆。
心是暖的。可回忆却那样冰冷。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
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凄清。
点滴凄清,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添字丑奴儿·芭蕉》
春风拂柳。渌水扬烟。江南多情,这里原本应当是个充满了美好与憧憬的地方。"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四周草长莺飞,春光明媚,折煞了多少风流雅士。在岁月的纤尘里,他们感慨,"能不忆江南?"然而,初到这里的李清照,心内并无多少欢喜。
建炎二年春天,李清照历经艰辛,终于来到江宁,与日日思念的赵明诚团聚。随她到达江宁的,是十五车的金石文物,经过了长达千里的长途跋涉,又再经过几番战乱,她的内心早已疲倦不堪。幸好,此时终于瞥见了梦中人那张熟悉又温暖的脸庞,这才稍感安慰。然而,刚一安定,她心内便重燃对远方故土的思念,那些逃难途中所见所闻的一切,此时像慢镜头的电影,不断地在她的脑海中回放。
对故土的思念,叫她寝食难安,一如一场尽日不息的风。
转眼,江南迎来了它的梅雨季节。
坐在布满阴暗的房屋里,清照的心情充满了压抑。她原本就因思念过度而显得郁郁寡欢,此时竟连日不见一米阳光,更令她愁容满面。梅雨窸窸窣窣地敲打着窗台,潮湿的空气惹她烦闷。此时此刻,独自守着窗子的她,是那样想念遥远的天境之下,那充满了阳光的自由之地!北方的夏天,不是这样的。虽有些干燥甚至是干旱,但心情是欢娱的,她怀念过去有福消受的那些夏夜,一如怀念那场清凉的夏风。
只可惜,青州再也回不去了。那里,现下正是战火连天,想必,那些绿树也遭受了摧残,想必那些夏风,也不再单纯地吹着屋檐。一切都变了。一切也都回不去了。遍地的繁华落幕,让她的心儿生疼。
雨水依旧下着,流淌着,经过层层瓦片构成的屋檐。像断了线的泪珠,缓缓地流淌到檐下的一棵棵巨大的芭蕉树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清照听着,更加沉寂。她朝窗外望去,芭蕉树就在身旁的一侧,那细细小小的一枚枚水珠,轻轻地裹在每一片叶子,发出晶莹剔透的小小光芒,像极了她的一个个微妙的心事。欲说还休。
雨中的芭蕉,似是多情、多愁的化身。总能惹人生出许多烦闷。芭蕉的叶心常是卷起的,犹如包裹着层层心事,或黄或翠的蕉叶,隐约是连绵不绝的情思。更况且雨滴芭蕉,一声声清润如水的敲打,似在传说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失落。大概是雨打芭蕉,声响太过冷冽清脆,惹得清照起了追思亡国的伤痛与哀愁吧。在这样一个布满阴霾的天气里,她想起了有着同样惨痛经历的南唐后主,李煜。
那个写得一手好词,却并不适合成为一名君主的男子。那个被后人称作"做个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的李煜。共同的经历,使得清照顿感自己与南唐后主,大抵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她亦想起他写下的有关"芭蕉落雨"的伤感句子:"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
"夜长人奈何!"这同样也是清照心里的无奈。故国已经在战火中消逝,她知道,她思念的,早已成为一种奢望,可遇不可求。倘若有缘,尚且能得见故土收复的那一天,只是眼下,分明已经到达绝望的顶端。虽然这首词,李煜实则是写给他心爱的周后,但在易安心里,这早已沦为一种思念故土的完美表达。也罢,不管巨细是如何一种感情,总归都是让人彷徨,叫人无奈!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凄清。点滴凄清,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静夜无眠,只因三更天气,窗外还飘着滴滴答答的雨声。一滴滴,落在院中的芭蕉叶上,也敲打在无眠的心内。她失眠了。辗转反侧。这雨打芭蕉的声响,似乎是在一遍遍提醒着自己,那熟悉的故土,都已失去,此时,眼下,她所栖身的地方,是如此地陌生与僻静,在纷纷扰扰的乱世中,她终究还是做了一个被迫远离故土的异乡人。
异乡人,不管是谁,从你离开故土的那一刻,这样一个略显讽刺与冷酷的称呼,便降临到你的身上,接受或者拒绝,它早已成为你的某一种身份。那些远离故土的人,莫不是去到远方捕捉毕生的梦想。然而,人们说,"到不了的,叫做远方;而回不去的地方,叫做家乡。"每一个离开故土奔赴远方的人,都只知道要做一个好青年,坚贞努力,勇闯四方。然而,也许在漫长的一段时间过后,在某一个僻静深刻的黑夜,也许就像清照当下所身处的这么一个寂静的夜晚,当你听到他乡雨打芭蕉的回响,会再一次地勾起你对远方的思念。那个时候,你会明白,故国早已不在望。
你知道,远方就是理想。可又怎能明了,人生的下一站,将是何种模样?诸如此时的李清照,刚刚经历的一场亡国之痛,她哪里知道更大更汹涌的苦难,还在不远的将来等待。
只是这一刻,她尚且守着亡国的伤痛,不能自拔。又借这阵阵催心的雨打芭蕉,专心地为失去故土而伤,而痛。那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来自心底,沉重,阴暗,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