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1084-1155),号易安居士,济南章丘人。其父李格非为东坡门下士,母亲为状元王拱辰孙女。十八岁时与太学生赵明诚成婚,时赵父为吏部侍郎,后进左丞相。元佑党争时父罢官,蔡京当权后赵父卒,两人屏居乡里十年,雅好书画金石的搜集整理。靖康后流寓南方,赵明诚病死,晚景凄凉。李清照为婉约词人之一大宗,论词强调协律,崇尚典雅,提出词“别是一家”之说。今存词四十余首,清词丽句,最善白描。诗留存不多,感时咏史,情辞慷慨。后人有《漱玉词》辑本。
李清照《摊破浣溪沙》:易安难拟,此花不与群花比
江弱水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这首《摊破浣溪沙》,也是咏桂花,意境清雅,情味深长,生活细节是典型的宋人,语言习惯是标准的易安。
桂花
开头即引苏轼《南歌子》“苒苒中秋过,萧萧两鬓华”,符合李清照常用前人成句入词的习惯。“熟水”“分茶”乃宋人流行的作法。
“熟水”是宋人常用的夏日药用饮料,近似如今的广式凉茶和北方的酸梅汤,做法是将药材香料之类投入装满开水的瓶中,密封多时再饮用,药香浓冽,可以清湿解暑。宋仁宗曾经敕令翰林定“熟水”的品级,以紫苏为上,沉香次之,麦门冬又次之。苏东坡喜欢麦门冬熟水。李清照卧病在床,饮豆蔻熟水,据说有行气消滞之效。
“分茶”是当时一种流行的茶道。宋人将茶叶先蒸后压再碾末,饮时注入沸水,茶汤表面会泛起各种纹样,如粟文蟹眼等,以为巧变。有点像意式咖啡上的拉花,但天巧多于人工。明代变蒸青为炒青,煮茶为泡茶,就不再有“分茶”之戏了,所以明人诗词中,“分茶”一词寥寥可数。“熟水”二字更是几乎绝迹,其制法似乎也失传了。
环桌而坐的文士,正进行着茶会。(宋徽宗赵佶文《文会图》局部)
此词当是李清照晚年病后所作,以药代茶,有益于养疴去疾。但日常生活的滋味犹在,心情不差。“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二句,从平淡中得风流。“枕上”与前面的“卧看”、后面的“终日”相接相应。易安早期词作中尽是“瑞脑”“纱橱”“罗裳”之属,有着《红楼梦》式的太平华贵;晚期则多写寻常的居家、简朴的物事,更容易让一般读者产生共鸣。
在这清寂的日子里,相看两不厌,只有木樨花。木樨花为桂花别称,其“终日向人”,一如温雅沉厚的知心朋友陪伴着自己。李清照另有《鹧鸪天》词咏桂花,“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而在本词中,桂花却转疏远为亲近,皆因经历了衰病,而生起对万物的感念,所见往往“好”与“佳”也。
这首词首见于《花草粹编》卷四,艾朗诺疑是书贾射利而赝入的。但“熟水”“分茶”明显是宋人特有的名物和词语。当然,如果要伪造易安词,故意用些宋代专有名词自也不难,好像将鼎彝做旧到土花斑斓,如另一首《摊破浣溪沙》的“苦粗生”用唐宋俗语。可是,窃以为,哪怕“豆蔻煎熟水”假冒得来,豆蔻“连梢”煎熟水也不可能捏造,因为那就具体到细节了,得有活的经验,有在场的生动。
汉学家、宋代文学研究权威艾朗诺
何况,李清照独特的感性气质与语言方式,想模仿得像,也很不容易。比如,“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酝藉”二字似得李清照偏爱,存词中数见不鲜:
“
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醿。(《多丽·咏白菊》)
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玉楼春·红梅》)
更常见也最让人不经意放过的,是“好”字。上回我们已经说过,用“好”字来简单直接地表达对事物的判断,是李清照的一贯作风。
艾朗诺对后出的李清照词表示怀疑,是可以理解的,但他认为风格近似并不足以证实其真伪,我觉得过分了。在我看来,《花草粹编》里的两首《摊破浣溪沙》都断难作伪。像《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这样的冶艳之作,艾朗诺说是为迎合晚明人的观念情趣而造的假;那么,这两首咏桂词与晚明思潮毫不相干,那又出于什么目的作伪呢?它们只是个人的写意抒怀,但却微妙地吻合李清照的身份、心境、语言风格和艺术水平。明词衰敝已甚,要找到这样的仿冒者很难。
再说,如果真是高仿比正版更高明,那么,直视其为李清照的作品又有何不可呢?系于她名下的四十多首词或有伪托,可是对它们的认知,已经成为李清照的接受史的一部分。更何况如钱钟书《管锥编》论《列子》所说的:“使《列子》果张湛所伪撰,不足以贬《列子》,只足以尊张湛。”“能赝作《列子》者,其手笔驾曹、徐而超嵇、陆,论文于建安、义熙之间,得不以斯人为巨擘哉?”是的,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岂非明代词人中最出类拔萃者?我们还真想一识这位隐形的高手呢。
《管锥编》
作者: 钱钟书
版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