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落日熔金
宋·李清照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人在何处。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
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
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永遇乐·落日熔金》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晚年伤今追昔之作。此词以对比手法,写了北宋京城汴京和南宋京城临安元宵节的情景,借以抒发自己的故国之思,并含蓄地表现了对南宋统治者苟且偷安的不满。上片写元宵佳节寓居异乡的悲凉心情,着重对比客观现实的欢快和她主观心情的凄凉;下片着重用作者南渡前在汴京过元宵佳节的欢乐心情,来同当前的凄凉景象作对比。全词用语极为平易,化俗为雅,未言哀但哀情溢于言表,委婉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心中的大悲大痛,堪称词坛大手笔。
白话译文
落日的余晖像熔化了的金子,傍晚的云彩像围合着的明月,我现在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呢?渲染柳色的烟雾渐渐地浓郁,笛子还吹奏着《梅花落》的怨曲,究竟谁能知道还有多少春意?正当元宵佳节日暖风和天气,转眼间难道不会有骤降风雨?有人来邀请我参加这般宴会、驾起宝马香车来接被我谢绝。
难以忘怀在汴京繁盛的那段日子,闺门中的妇女多有闲暇游戏,记得特别偏爱正月十五那天,头上戴插着翠鸟羽毛的帽子,还有用美丽的金线撵成的雪柳,打扮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到了如今形象容貌十分憔悴,乱发像风吹雾散也懒得梳理,怕人看见我于是夜间出去。倒不如偷偷地守在帘儿底下,听听外面别人家的欢声笑语。
永遇乐,词牌名。《乐章集》入“歇指调”。晁补之《琴趣外篇》卷一于“消息”之下注:“自过腔,即《越调永遇乐》。”一百四字,前后片各四仄韵。
创作背景
这首词是李清照晚年流寓江南时而伤今追昔之作。写作地点在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时间约在公元1150年(宋高宗绍兴二十年)。
作品鉴赏
上片写今年元宵节的情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着力描绘元夕绚丽的暮景,写的是落日的光辉,像熔解的金子,一片赤红璀璨;傍晚的云彩,围合着璧玉一样的圆月。两句对仗工整,辞采鲜丽,形象飞动。但紧接着一句“人在何处”,却宕开去,是一声充满迷惘与痛苦的长叹。这里包含着词人由今而昔、又由昔而今的意念活动。置身表面上依然热闹繁华的临安,恍惚又回到“中州盛日”,但旋即又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一时的幻觉,因而不由自主地发出“人在何处”的叹息。这是一个饱经丧乱的人似曾相识的情景面前产生的一时的感情活动,看似突兀,实则含蕴丰富,耐人咀嚼。“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三句,又转笔写初春之景:浓浓的烟霭的熏染下,柳色似乎深了一些;笛子吹秦出哀怨的《梅花落》曲调,原来先春而开的梅花已经凋谢了。这眼前的春意究竟有多少呢?“几许”是不定之词,具体运用时,意常侧重于少。“春意知几许”,实际上是说春意尚浅。词人不直说梅花已谢而说“吹梅笛怨”,借以抒写自己怀念旧都的哀思。正因为这样,虽有“染柳烟浓”的春色,却只觉春意味少。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承上描写作一收束。佳节良辰,应该畅快地游乐了,却又突作转折,说转眼间难道就没有风雨吗?这种突然而起的“忧愁风雨”的心理状态,深刻地反映了词人多年来颠沛流离的境遇和深重的国难家愁所形成的特殊心境“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词人的晚景虽然凄凉,但由于她的才名家世,临安城中还是有一些贵家妇女乘着香车宝马邀她去参加元宵的诗酒盛会。只因心绪落寞,她都婉言推辞了。这几句看似平淡,却恰好透露出词人饱经忧患后近乎漠然的心理状态。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由上片的写今转为忆昔。中州,本指今河南之地,这里专指汴京;三五,指正月十五元宵节。遥想当年汴京繁盛的时代,自己有的是闲暇游乐的时间,而最重视的是元宵佳节。“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这天晚上,同闺中女伴们戴上嵌插着翠鸟羽毛的时兴帽子,和金线捻丝所制的雪柳,插戴得齐齐整整,前去游乐。这几句集中写当年的着意穿戴打扮,既切合青春少女的特点,充分体现那时候无忧无虑的游赏兴致,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汴京的繁华热闹。以上六句忆昔,语调轻松欢快,多用当时俗语,宛然少女心声。
但是,昔日的繁华欢乐早已成为不可追寻的幻梦,“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历尽国破家倾、夫亡亲逝之痛,词人不但由簇带济楚的少女变为形容憔悴、蓬头霜鬓的老妇,而且心也老了,对外面的热闹繁华提不起兴致,懒得夜间出去。“盛日”与“如今”两种迥然不同的心境,从侧面反映了金兵南下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和词人相隔霄壤的生活境遇,以及它们词人心灵上投下的巨大阴影。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却又横生波澜,词人一方面担心面对元宵胜景会触动今昔盛衰之慨,加深内心的痛苦;另一方面却又怀恋着往昔的元宵盛况,想观赏今夕的繁华中重温旧梦,给沉重的心灵一点慰藉。这种矛盾心理,看来似乎透露出她对生活还有所追恋的向往,但骨子里却蕴含着无限的孤寂悲凉。面对现实的繁华热闹,她却只能隔帘笑语声中聊温旧梦。
这首词在艺术上除了运用今昔对照与丽景哀情相映的手法外,还有意识地将浅显平易而富表现力的口语与锤炼工致的书面语交错融合,造成一种雅俗相济、俗中见雅、雅不避俗的特殊语言风格。这首词的艺术感染力如此之强,以至于南宋著名词人刘辰翁会每诵此词必“为之涕下”。
名家评论
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上:易安居士李氏,赵明诚之妻。《金石录》亦笔削其间。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词云“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已自工致。至于“染柳烟轻,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气象更好。后叠云:“于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皆以寻常语度人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人调者难。
宋·刘辰翁《须溪词》卷二: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璧月初晴,黛云远澹,春事谁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缃帙流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红无寐,满村社鼓。”余方痛海上元夕之习,邓中甫适和易安词至,遂以其事吊之……
宋·张炎《词源》卷下:至如李易安《永遇乐》云:“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此词亦自不恶。而以俚词歌于坐花醉月之际,似乎击缶韶外,良可叹也。
明·杨慎《词品》卷二:辛稼轩词“泛菊杯深,吹梅角暖”,盖用易安“染柳烟轻,吹梅笛怨”也。然稼轩改数字更工,不妨袭用。不然,岂盗狐白裘手邪?
明徐士俊《古今词统》卷十二:(眉批)辛词“泛菊杯深,吹梅角暖”,与易安句法同。
清·沈雄《古今词话·词品》卷下:李易安“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又“于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杨用修以其寻常语度人音律,殊为自然。
清水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词曲类一》:……张端义《贵耳集》极推其元宵词《永遇乐》、秋词《声声慢》,以为闰阁有此文笔,殆为间气,良非虚美。虽篇帙无多,固不能不宝而存之,为词家一大宗矣。
清·谢章铤《赌棋山庄集·词话卷三》……柳屯田“晓风残月”,文洁而体清;李易安“落日”“暮云”,虑周而藻密。综述性灵,敷写气象,盖骎骎乎大雅之林矣。
吴梅《词学通论》:大抵易安诸作,能疏俊而少沉着。即如《永遇乐·元宵》词,人咸谓绝佳;此事感怀京、洛,须有沉痛语方佳。词中如“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向夜间出去”固是佳语,而上下文皆不称。上云“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下云“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皆太质率,明者自能辨之。
沈祖棻《宋词赏析》:这首词是作者晚年流寓临安(今浙江杭州)时某一年元宵节所写。上片写今,写当前的景物和心情;下片从今昔对比中见出兴衰之感。它以两个四字对句起头。所写是傍晚时分的“落日”、“暮云”,本很寻常,但以“熔金”、“合璧”来刻画它们,就显出日光之红火、云彩之鲜洁,并且暗示出入夜以后天色必然晴朗,正好欢度佳节的意思。“人在何处?”突以问语承接。此“人”宇,注家或以为是指她死去的丈夫,即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每逢佳节倍恩亲”之意。但从全篇布局乃是今之临安与昔之汴京对比来看,则“人”字似应指自己,“何处”则指临安。分明身在临安,却反而明知故问“人在何处”,就更加反映出她流落他乡、孤独寂寞的境遇和心情来,而下文接写懒于出游,就使人读之怡然理顺了。如果在上文、下文都是景语的情况下,中间忽然插一句问话:“我那心爱的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呢?”问过以后,就搁置一边,再也不提。这,不但于情理上说不过去,就是在文理上也说不过去。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实则其《永遇乐》一词,亦富于爱国思想,后来刘辰翁读此词为之泪下,并以其声以情照自喻。可见其感人之深,而二人痛心亡国.怀念故都,先后亦如出一辙。上片写首都临安之元宵现实,景色好,天气好,倾城赏灯,盛极一时,而己则暗伤亡国,无心往观。下片回忆当年汴都之元宵盛况,妇女多浓妆艳饰,出门观灯,转眼金兵侵入,风流云散,万户流离失所,残不可言。而己亦首如飞蓬,无心梳洗,再逢元宵佳节,更不思夜出赏灯,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最后,从听人笑语,反映一己之孤独悲哀,默默无言,吞声饮泣,实甚于放声痛哭。
黄墨谷《重铝李清照集·漱玉词卷三》:此词作于晚年,地点在临安,约在绍兴二十年间。
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西湖台阁气沉沉,雾鬓风鬟感不禁。唤起过河老宗泽,听君打马渡淮吟。
倪木兴《读李清照﹤永遇乐﹥偶得》:词人在这首词中是怎样描写景物和表现自己心情的呢?同样的元宵佳节,同样的美好景色,亦即“芳景犹自如故”,可是同一个人,由于时世不同.容貌和心情已完全两样。词人以独特的笔触,用种种对比,使今昔两种元宵灯节的不向情景,构成了鲜明的对照,从而深刻地抒发了她眷念故国、忧患馀生的痛苦。这是这首词的特色。李清照首先用浓重的色彩极力渲染自然景物的鲜艳。元宵节傍晚,熔金似的落日,合璧般的暮云,多美的景致啊!但悲哀的心情使词人对着这春天黄昏的落日美景,发出了“人在何处”的慨叹。这慨叹是李清照对自己因国亡家破而漂泊江南的身世的感叹,是发自她内心的悲切之声……与刘辰翁的和作《永遇乐·璧月初晴》也不一样,刘词“悲苦过之”,直接抒写:“满城似愁风雨”,“能赋词最苦”,“此苦又谁知否”,满纸悲、愁、苦,一览无遗。李清照的这首词之所以能做到不言哀而哀然之情溢于言表,就是因为她在描绘景物抒发感情之中,善于运用种种对比:乐景与哀情,乐景与哀景,昔日盛装、乐情与今日憔悴、哀情,他人乐情与自己哀情,构成了明显的对照,突出地表达了自己哀怨愁苦之情,达到了一定高度的艺术境界。
吴熊和《唐宋词通论》:这首词写节序根本不是为了应景,而是难以抑制家国变故的深切悲痛。“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说得既苦涩,又辛酸,要是真的听人笑语,恐怕听者于月光之下不禁泪痕满面了。南宋灭亡后,刘辰翁每读此词,就感到黍离之悲。他的《永遇乐》(璧月初晴)词序:“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词中说李清照“缃帙流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不失为李清照的异代知音。“能赋词最苦”,也正好说明了李清照后期词的基调。
朱靖华《﹤永遇乐﹥鉴赏》:这是一首元宵词:词人通过她避难江南时一次元宵节的生活感受,寄托了她的故国之思和对现实的批判。在宋代,元宵节是最盛大的节日,王朝统治者为了粉饰太平、“与民同乐”,曾大肆渲染节日的气氛。据《大宋宣和遗事》记载“宣和六年正月十四日”热闹景象道:“京师民有似云浪,尽头上带着玉梅、雪柳、闹娥儿直到鳌山看灯”(前集《元宵看灯》)。还说,当时节日之夜,“家家灯火,处处管弦。”北宋亡后,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不思北伐,更加追逐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在临安仍继续着元夜狂欢的旧传统,其盛况有增无减。据周密《武林旧事·元夕》条记载说:“大率仿宣和盛际.愈加精妙。”这就引起了词人李清照的沉思和忧虑,写下了这首著名的元宵词……“人在何处?”一个转折,立即把美妙画面涂上了一层忧郁的阴云,令人陷人沉思。这里的“人”字,人们多指词人的丈夫赵明诚,这有一定道理,因为“每逢佳节倍思亲”,避难临安,寡居无依的李清照,在元宵节日想起丈夫在世时的欢聚情景,当然是在情理之中。但是,从词的上下文来看,这个”人”字似指作者自己更有馀味。作者不是曾经这样悲歌过吗?“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南歌子》)。江山依旧,物是人非,而我现在是在哪里呢?节日的美景,反而使主人公感到一片寂苦凄凉……总起来说,这首词通过良辰佳节的欢乐与国破家亡的尖锐矛盾,强烈地对比了过去和现在的不同社会境遇,对比了他人和自己的截然相反的心绪,从而委婉曲折地批判了南宋小朝廷苟安享乐、漠视民族危亡、忘记国家耻辱的国策,具有鲜明的爱国思想印记。
喻朝刚《宋词精华新解》:……或以为这个“人”字是指作者自己,抒写其流落天涯之感。这样理解也是可以说得通的。不过联系上句“暮云合璧”看,是化用江淹诗“日暮璧云合,佳人殊未来”句意,表达怨别怀人之情。这与辛弃疾《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中化用桓温诗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手法正自相同。虽然只用了上句,但其意却在下句,从而使词意含而不露,更加耐人寻味。“元宵”两句,概括上文,点明佳节,指出三五之夜天空晴朗,气候暖和,正是夜出观灯的好时机。接下一句“次第岂无风雨”,笔锋又一转,表达了词人忧愁风雨,疑虑重重,犹豫不决的心情。不要以为眼下皓月当空,万里无云,天气暖和,谁能料定转眼之间就不会刮风下雨呢?这句含蓄委婉,发人深思,从构思上看为下文“谢他酒朋诗侣”和“怕见夜间出去”预作伏笔,再深入一层看,似也暗含天有不测风云,不能陶醉于安乐环境之意。本篇语言平易自然,对比鲜明,往日的繁华与今日的孤苦、他人的欢笑与自己的哀愁,形成强烈的对照,从而深化了主题。在布局上,由今至昔,由昔至今,时空交错,虚实并举,跌宕有致,意境深远。上片连用三个问句,层层递进,波澜起伏,表达了作者难以平静的心情……
平慧善《李清照待文词选译》:此词是李清照晚年流寓临安,在元宵节时所写。一、二句是描摹傍晚景色,四、五句进一步从视觉与听觉两方面渲染春意。“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傍晚景色,已经暗示出夜晚必然晴朗,但词人却以“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相接,意在言外,值得再三玩味。全词用对比的手法表现词人内心的痛楚,从今日元宵的淡淡哀怨,到回忆中州盛日的欢乐生活,再回到眼前的憔悴、凄怆之情令人悲绝。词中以小见大,以个人今昔境遇之异,与伤时忧国之感交织在一起,强烈地表现了对故国和旧日生活的怀念。一百多年后南宋爱国词人刘辰翁诵此词,为之涕下。此词工致而不雕琢,如“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染柳烟浓,吹梅笛怨”,精炼简洁,通俗而不浅陋。又如“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自然顺畅,词意深沉含蓄,婉而不露。
冯其庸:李清照《永遇乐》云:“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落日熔金”,词意初看似隔,未能即时得其形象。一九七一年,予在江西余江县,居处在山冈上,四围皆松林。每当秋日傍晚,见西北一带,山色如翠黛,长空云霞万里似锦,倏然变化,尤令人神往者,当落日衔山,将下未下之时,其色鲜红莹明,远看恰似炼钢炉中烧红耀眼通明之钢块,因叹易安体物之切,捕捉形象之敏快也。又宋人诗“远烧人荒山”,亦是此意。然此境须待山掩落日之后,则远处苍然起伏之山冈,其上部周延连绵一线,皆呈通明之胭脂色.而山后晚霞,一片火红,骤然见之,宛若远处荒山起火,层林尽烧也。可见虽同一写景,而尚有早晚差异之别,因悟古人铸词之精确,如非身见其景,则此句似亦是死句。故知会通古人诗词,当亦不易,创作固需生活为依据,解会亦需生活始能参悟也。
施议对:这首词写元宵佳节的美好气象和作者怀京洛之旧的恶劣情绪,敷写、综述,极尽铺叙之能事。其能事,大致有以下二端:首先是善用对比。词作上片写当前的景物与心情,从大的层次上看,前六句侧重景物描写,后六句侧重抒情,景物很美好,心情极恶劣,形成鲜明的对照;从小的层次上看,上片十二句依韵分为四组,每组三句,三句中前两句说一种意思,后一句将它推翻,构成“正一正一反”的格式:……例如,词作最后这一呼叫,就不同凡响。这一呼叫,表面上看似“太质率”(吴梅语),容易给人以一览无馀之感,似乎词作的抒情主人公就那么自甘寂寞,实际上并非如此,抒情主人公对于“中州盛日”之“元宵佳节”,对于年青时代“簇带争济楚”的快乐生活,仍然无比向往,她之所以“怕见夜间出去”,并非自己的真心意愿。这一呼叫,在无可奈何当中,包含着极大的怨气,这是抒情主人公对于眼前恶劣环境的控诉与抗议。正话反说,更加具有撼人心魄的艺术力量。这首词,抒情主人公的情绪活动,在层层对比中不断推进,至此达到了高潮。全词构成一个完美的艺术整体,敷写、综述,既达到充分表现的艺术效果,又带有无穷韵味。这就是李清照铺叙手法在词中的妙用。
熊志庭:词咏元宵,诚如张炎所说,一般咏节序的作品,大多难免率俗,应时纳祜,缺少真情。而此词却能别开生面,作品将主人公对今日元宵之畏与昔日元宵之乐两种感受对照来写,融入了作者深沉的家国之恨、沦落之苦和暮年之悲,如诉如泣,感人至深。后来爱国词人刘辰翁诵此词,还为之涕下,可以想见其强烈的感染力。词首句以造句工致精警为人激赏,然通篇都以平常语甚至方言俗语入调,使其词显得自然生动。词学家吴梅对此词曾有讥评,以其过于质率,殊少沉痛语。然以俗为雅,直抒胸臆,不得尽以为非。
吴调公:……过去的赏月是在汴京,而今这一个劫后馀生的人,却又是在何处呢?“人在何处”可以说愤激之词,也可以说梦中自语,该是多么凄凉,多么沉痛!经过这一个富于警策的发问,人们不禁翟然而醒,猛地有所警觉,随着词人走进那一片为暮云烘托着为落日光辉笼罩着的气氛中,感受到春意袭人。且看,浓烟给杨柳带来春色,笛子也吹出《梅花落》的哀怨声声。元宵的色彩愈来愈强烈了。因而元宵之为“佳节”,之为“融和天气”,也都在词的脉络上显得顺理成章。可是此时此地,却出入意料地陡然一转,词人道出“次第岂无风雨”的担心来。明明是天气融和,但她却感到有风雨之忧。这其实没有什么奇怪。原来哀时忧国的词人对那一个腐败的统治集团早已有所认识,因而对于奄奄一息的宋王朝会爆发危机是有所预感的。这政治的风雨使她惴惴不安,因而她就不能不发出“次第岂无风雨”的惊呼了。怀着这样沉重的心情,即使有不少酒朋诗侣乘着香车宝马来邀她共赏佳节,她也不得不婉辞以谢了。整个上片从正面看来并没有直接写出回忆,然而词人却早巳为下片回忆酝酿了气氛。首先是用“人在何处”表示面对这一天翻地覆的巨变而创巨痛深;其次是通过对“风雨”的预感担心未来的巨变;再次则是谢却“酒朋诗侣”的盛情邀约。着意拈出一个“谢”字,用以表示词人对元宵不仅意趣索然,更感到忧从中来。
刘瑞莲:这首词是李清照晚年避居临安时所作。当时她遭国破家亡之痛,又身受颠沛流离之苦,因而篇中渗透了沉痛的感情。全篇写她在一次元宵佳节中客居异乡的悲凉心情,着重对比早年时在汴京度节的欢乐和这时心情的凄凉。在艺术上这首词有两个特点,一是铺叙,二是语言自然。全词从眼前写到过去,又回到眼前,从周围景物写到内心感受,有回忆,有对比,有抒怀,回环往复,淋漓尽致,具有很强的艺术效果。其次,这首词不仅情感真切动人,而且语言质朴自然。张端义在《贵耳集》中评论这首词说:”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山谷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这评语是中肯而切合实际的。
刘乃昌《宋词三百首新编》:此为李清照晚年所写元宵词,借流落江南孤身度过元宵佳节所产生的切身感受。寄托深沉的故国之恩、今昔之感。开篇由佳节景象着笔,熔金、合璧、烟、柳、梅、笛,诸般物事烘染出一派“佳节”“融和”气氛。中间插入“人在何处”、“岂无风雨”的闪念,体现出饱经沧桑者持有的忧虑心态。“来相召”二句,仍状节日人物之盛,谢却“酒朋诗侣”,则气氛陡转,跌入孤寂冷漠深渊。孤独中最易追怀往事,“中州盛日”六句,极写往年京华热闹欢乐,浓厚兴致;“如今”以下折转到当前,憔悴神态,寥落心理,与往昔形成强烈反差。末以藏身帘底听人笑语收结,无限凄楚,令人不堪卒读。全词以元宵为焦聚点展开纪叙,思路由今而昔再到今。今昔对比,以乐景写哀,以他人反衬,益增悲慨。无怪刘辰翁诵此词“为之涕下”、 “辄不自堪”(《须溪词》卷二)也。